何明风到得早,一身靛青常服,坐在左侧第三席。
他抬眼看去,堂内布置果然别致。
四角立着彝家图腾柱,柱上雕刻日月星辰、虎豹牛羊。
梁间垂着七彩布条,是彝家“彩福”,寓意吉祥。
连烛台都是彝银打制,烛光映着繁复花纹,流光溢彩。
“何大人,”钱谷从身后递过一杯茶,低声道,“马知府这回可是下本钱了。”
“您看那些银器,怕是借了三个寨子的珍藏。”
何明风点头。
他注意到主位旁特意设了一席,铺着锦缎坐垫,与旁席的蒲团不同。
那是给柳如萱预备的。
柳乡绅作为本地乡绅代表,携女赴宴,倒也合规矩。
只是这“携女”背后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酉时三刻,宾客陆续到齐。
马宗腾最后入席,仍是一身青色御史常服,只去了乌纱帽,换了一顶玉冠。
他一落座,马知府便举杯起身:“今日重阳佳节,下官略备薄酒,一为敬老尊贤,二为马御史接风。诸位,共饮此杯!”
众人举杯,宴席开始。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
马知府拍手笑道:“素闻马御史雅好各地风物,下官特意安排了彝家歌舞助兴,请御史品鉴。”
话音刚落,水榭那头便传来铜铃声。
八名彝家少女鱼贯而入,皆着五彩百褶裙,头戴银冠,颈挂银项圈,手腕脚踝都系着银铃。
为首的姑娘怀抱月琴,指尖一拨,清越琴声响起。
少女们随乐起舞,步伐轻灵,银铃叮当,彩裙旋开如花。
舞至酣处,她们手牵手围成圈,时而仰首向天,时而俯身触地,口中吟唱着彝语古调。
堂内众人都看得入神。
马成远捋须微笑,显然对自己的安排很是满意。
柳如萱坐在锦缎垫上,眼睛却不时瞟向马宗腾。
见马宗腾凝神观舞,她眼珠一转,忽然柔声开口:“这舞真美。彝家姑娘果然能歌善舞。”
马宗腾微微颔首,并未接话。
柳如萱却来了劲,身子微微前倾,声音提了几分,足够让主位附近的几席都听见。
“马御史可知这舞的深意?这叫‘月下牵情’,是彝家男女求偶时跳的舞。”
“您看她们手牵手围成圈,便是寓意心心相印;仰首向天是祈求月老牵线,俯身触地是象征扎根结果……”
她娓娓道来,说得有鼻子有眼。
几个不明就里的官员听得点头,有人还赞道:“柳姑娘真是博学,连彝家风俗都如此了解。”
柳如萱唇角微扬,瞥了眼马宗腾,却见他神色依旧淡淡,并无赞许之色。
她心中不甘,又补充道:“家父常说,要入乡随俗,先得懂俗。如萱虽愚钝,却也用心学过些本地风物……”
话音未落,堂内忽然响起一声轻咳。
众人循声看去,是何明风。
他放下酒杯,似是无意地转头问身旁的石磊:“石兄,你是彝家人,柳姑娘说的可对?这舞真是求偶之舞?”
石磊经过何明风的推荐,加上他本来又是从京城饱读墨水回来的,在石屏州府衙做了个书吏。
和钱谷一样帮何明风处理各种事务。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石磊身上。
石磊本就坐得笔直。
从歌舞开始,他脸色就不太自然。
此刻被何明风一问,他张了张嘴,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不、不是……”
“不是什么?”
何明风温和地问。
石磊深吸一口气,声音虽低却清晰:“这不是求偶舞。这是‘祭山神舞’,是每年春耕前,寨子向山神祈福,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
他指着舞者的动作:“手牵手围圈,是象征寨民团结。”
“仰首向天是敬奉山神,俯身触地是感恩土地。那些吟唱的词,翻译过来是‘山神佑我田,土地赐我粮’,不是什么……月老牵线。”
堂内鸦雀无声。
柳如萱的脸“唰”地白了。
她张了张嘴,想辩驳,却见那几个彝家少女也停了舞,为首抱月琴的姑娘睁大眼睛看着石磊,用力点头,用生硬的汉语说:“这位阿黑哥说得对!是祭山神,不是求偶!”
“阿黑哥”是彝家对同族男子的亲切称呼。
那姑娘说完,意识到场合,忙掩口退后,但话已出口,收不回了。
席间不知谁先“噗”了一声,随即响起压抑的低笑。
工房周主事拼命低头喝酒,肩膀却一耸一耸的。
钱谷捻着胡须,慢悠悠地夹了一筷子菜,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马成远知府的脸也僵了。
他安排这歌舞本为讨好,谁知柳如萱来这么一出,马屁拍在了马蹄上。
柳如萱坐在锦垫上,如坐针毡。
她看着马宗腾,想解释什么,却见马宗腾缓缓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她,又转向石磊。
“石书吏是彝家人?”
马宗腾问。
石磊起身行礼:“下吏石磊,祖上三代都是石屏彝人。”
马宗腾点点头,语气平淡:“入乡随俗,还是要问本地人。”
他顿了顿,看向柳如萱,“柳姑娘有心了解彝家风俗,是好事。”
“只是道听途说,难免有误。今后若想深究,不妨多请教石书吏这样的本族人。”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字字打脸。
柳如萱脸上红白交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情,低声道:“是如萱浅薄……多谢马御史指点。”
马宗腾不再看她,抬手示意:“舞乐继续吧。”
月琴声又起,少女们重新起舞。
但经此一闹,堂内气氛已变。
众人虽看似观舞,余光却都瞟着柳如萱那桌,窃窃私语声隐约可闻。
何明风端起酒杯,遮住唇角一丝笑意。
他方才问石磊,并非临时起意。
开宴前,石磊就私下告诉他,马知府安排的舞蹈是祭山神舞,还担心在重阳节跳是否合宜。
柳如萱那一通“解说”时,石磊的脸色已经难看得紧,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开口。
何明风本不想当众揭穿,但看柳如萱越说越离谱,连“月老牵线”都编出来了,这才递了个话头给石磊。
石磊老实,有一说一,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宴席继续,但柳如萱再也没开口。
她垂着头,小口抿着酒,偶尔抬眼,目光扫过何明风和石磊时,闪过一丝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