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眼间,几个春秋悄然而逝。登州县的人们,渐渐淡忘了数年前那桩轰动一时的才子杀人案。运河的水依旧日夜流淌,城东的市集依旧喧嚣,新的才子佳人故事,又开始在茶楼酒肆间流传。只有偶尔提及陈家的败落,或是看到马汉夫妇愈发佝偻的身影时,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感慨一番命运的无常与人心的难测。
水月庵,依旧静静地矗立在县城外的竹林深处。晨钟暮鼓,梵呗声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尘嚣与变迁。
静慧师太——曾经的马海玲,已是庵中一名普通的比丘尼。她每日与其他师姐妹一同,清晨即起,洒扫庭院,早课诵经,午后或习读佛典,或做些力所能及的劳作,如缝补、采摘山蔬,夜晚则伴着青灯古佛,继续晚课,直至歇息。
她的面容,在长年的素食与清修中,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女的红润,变得平和而淡然。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曾经明亮灵动、后来燃烧着恨火的眼睛,如今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映不出任何情绪的涟漪。她沉默寡言,举止从容,对任何人都保持着一种有礼而疏离的态度。庵主说她有慧根,静得下心,是真心向佛。
然而,佛法无边,是否能真正涤尽世间一切情愫与伤疤?唯有静慧自己知晓。
有些夜晚,尤其是春秋两季,月色清寒,或是秋风萧瑟,吹动庵堂外那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低语。每当此时,静慧打坐入定,那木鱼声、诵经声,似乎会变得遥远。
那沙沙声,恍惚间,会化作战鼓般的心跳,隔着一堵斑驳的院墙,伴随着少年清朗的吟咏:“清风不解语,何故乱翻书?”……然后,是一个女子带着羞怯与聪慧的接续:“明月本无心,缘何照影来?”
有时,那声响又会变得狰狞,混合着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哭泣、扭打的闷响,以及利刃刺入血肉时,那令人牙酸的、短暂而致命的声音。紧接着,是男子绝望的喃喃:“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以及她自己那时强作镇定、却带着颤音的决绝:“……是我杀的!”
最后,所有声音都会汇聚成一片喧闹的锣鼓鞭炮声,那是想象中的、陈文忠与王家小姐婚礼的喜庆,然后,一切戛然而止,只剩下法场上,那一声冰冷的号令,和刀锋划破空气的厉啸……
每当这些幻听出现,静慧捻动佛珠的手指,会不自觉地加快,指节微微泛白。她闭合的眼睑,会轻微地颤动。但她从不让自己沉溺其中,总是很快地、更深地沉入经文的世界,用更加专注的诵念,来驱散心底深处那片永不消散的阴霾。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她低声诵念着《心经》,声音平稳而空灵,仿佛真的已看破色受想行识,脱离了所有苦痛。
然而,“度一切苦厄”又谈何容易?那刻骨铭心的爱恋,那撕心裂肺的背叛,那血淋淋的杀戮,那公堂上的决绝……这些构成了她短短十数年红尘生涯的全部,早已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了她的灵魂。佛法给予她的,或许并非真正的遗忘与解脱,而是一种将这一切深深埋葬、与之共存的方式。她用青灯古佛的寂寥,来祭奠那段逝去的青春与爱情;用晨钟暮鼓的规律,来安抚那颗饱经摧残、千疮百孔的心。
这一日,一位刚入庵不久、尚且稚嫩的小尼姑,在做完晚课后,忍不住好奇,悄悄问静慧:“静慧师叔,我听……听外面的人偶尔说起,您出家前,似乎经历过许多……许多事情。您……您真的能放下吗?”
静慧闻言,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夜风中摇曳的竹影,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时空。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红尘万丈,诸相非相。放下与否,已不重要。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像是在回答小尼姑,又像是在告诫自己。说罢,她便不再言语,重新闭上眼睛,专注于手中的念珠与心中的佛号。那平静的面容下,是否真的已是“无忧亦无怖”?或许,只有那盏跳跃的青灯,和那尊垂目慈悲的佛像,才知晓答案。
所有惊心动魄的过往,所有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最终都化为了这木鱼声声里的无尽叹息,随着庵外潺潺的溪水,日夜不息,渐行渐远,永不回头。这,便是命运在一个柔弱女子身上,刻下的最残酷、也最无奈的烙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