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医院的检查报告厚厚一摞,结论总结起来就一句话:除了躺太久肌肉有点萎缩,以及脑子可能需要点时间格式化并重装系统之外,身体硬件运行良好,软件……有待观察。
叶晓洁,我这位逻辑严密、心思细腻的女友兼首席护理官,硬是押着我在港市又多观察了几天。这几天里,我像个需要精细调试的机器人,每天被她灌下各种据说能安神补脑的汤汤水水,喝得我怀疑人生,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变成药膳味了。
期间,杨玉格来过一次。这次她的身份是叶晓洁的表姐。她提着一篮水果,穿着休闲,神色自然,聊着港市的茶餐厅和拥挤的街道,对我这个刚从漫长昏迷中苏醒的表妹夫表达了恰到好处的关心,绝口不提什么国际刑警、君王网络,看我的眼神干净得像阿尔卑斯山的雪(如果那雪山真的存在过的话)。她的表演,或者说,她此刻的真实,无懈可击。
这一切,都像在用高音喇叭对我宣布:看,徐天铭,你那黑暗跌宕的冒险史诗,就是一场脑损伤后遗症引发的超长待机噩梦!
可心底总有个微弱的、不服输的声音在嘀咕:哥们儿,就算脑子撞坏了,这编剧水平是不是也太高了点?人物弧光完整,世界观架构宏大,反派魅力十足,情感冲突激烈……这梦做得,都能直接拿去拍成季播剧了。
“也许,潜意识把你对车祸的恐惧、对失去父母的痛苦,以及对家族某些你不了解的秘密的模糊感知,全都糅合在一起,创造了一个宣泄出口。”叶晓洁用她那法律人特有的理性帮我分析,眼神温柔得像能融化寒冰。
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逻辑上无懈可击,情感上……我他妈的还是觉得憋得慌。如果连仇恨都能是出厂设置错误,那人生这场戏也太随意了。
最终,我们还是登上了返回不夜城的航班。飞机穿透云层,舷窗外是刺目的阳光和一片蔚蓝的虚假宁静。叶晓洁靠在我身边睡着了,呼吸平稳。我看着她的侧脸,那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与一种踩在棉花上的不真实感剧烈交战,像一杯没加糖的曼特宁,苦得纯粹,却又让人清醒。
虹口机场的人潮依旧能完美诠释摩肩接踵这个成语。我下意识地肌肉紧绷,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身体仿佛还残留着被追杀的记忆。叶晓洁敏锐地察觉到了,轻轻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放松点,天铭,我们回家了。”
“家?”这个词让我心头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出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二叔徐智仁。
他穿着一身质感不错的深灰色大衣,围着条格纹围巾,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和一丝……被生活磋磨后的疲惫。他看上去,就是那个我记忆里性格有些温吞、但对侄儿还算上心的二叔,与噩梦里那个在国际刑警组织内部运筹帷幄、最终引爆炸弹与敌携亡的悲壮观察者,完全是平行宇宙的两个人。
“天铭!晓洁!”二叔快步迎上来,脸上绽开宽慰的笑容,用力拍了拍我的胳膊,“好!好!醒了就好!这一路累坏了吧?”
“二叔。”我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发干。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两秒,像扫描仪一样搜寻着任何可能的破绽。没有,他的喜悦和放松看起来浑然天成。
“车子就在外面,我们先回老宅。”二叔自然地接过叶晓洁手里的随身包,又想来拿我的行李箱,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侧身让了一下。他的手悬在半空,气氛有那么零点几秒的凝滞。
“我自己来就行,二叔,没那么娇气。”我努力挤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僵硬的微笑。
二叔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也好。智信知道你回来了,这会儿正在老宅等着呢。”
智信?三叔?
我内心咯噔一下。在噩梦剧本里,三叔一家可是被徐礼纲那个老变态给灭门了,惨绝人寰……如果那真是梦,那三叔他们……
叶晓洁已经惊喜地开口:“二叔,是三叔他们也从加拿大回来了吗?”
“是啊,”二叔边走边说,语气带着家人团聚的轻松,“你跟我说天铭醒了的第二天,我就联系智信了。他们一家子紧赶慢赶,回来好几天了,就盼着见天铭呢。”
加拿大……回来了……
我默默跟在后面,心里的违和感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一切都严丝合缝,一切都合乎逻辑,完美得……像一篇精心修改过无数遍的作文。
徐家老宅位于西区,那片被梧桐树掩映的老洋房区,总带着点旧时代的优雅和神秘。车子驶入熟悉的黑色铁门,绕过那个许久未曾喷水的池子,停在那栋有着拱形门窗的浅黄色建筑前。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给房子镀上一层暖意,与我噩梦里那座阴森压抑、藏着无数秘密的堡垒判若两宅。
佣人已经等在门口。我们刚下车,一个身影就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从宅子里快步迎了出来。
当我看清那人的脸时,感觉像是有人在我耳边敲响了一口巨钟,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瞬间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宋瑞国!
竟然是宋瑞国!
那个在噩梦里,是商界巨擘、是影子丞相、是君王麾下头号忠犬、谈笑间就能决定他人生死的宋瑞国!此刻,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管家制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属于职业管家的谦恭笑容,微微躬着身。
“少爷,您终于回来了。”他上前一步,无比自然地就要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语气里的关切听起来天衣无缝。
我的手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拉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心脏在胸腔里玩命似的蹦迪,几乎要冲破肋骨。是他!这张脸,这个声音,就算格式化重装系统一百次,我也认得!
“老宋,”二叔徐智仁在一旁开口,语气寻常得像在谈论天气,“天铭刚醒,精神头还需要养养,这些小事不用你动手。把行李拿到天铭房间,然后去看看午膳准备得怎么样了。”
“是,二爷。”宋瑞国从善如流地收回手,对着我又是微微躬身,脸上那谦卑的笑容纹丝不动,仿佛我刚才那一瞬间的僵硬和警惕只是他的错觉。他提着叶晓洁的行李,转身,步履稳健地走进了宅子。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尊被速冻的雕像。大脑cpU超频运转,散热风扇呼呼作响,试图处理这极度不合理的数据。
宋瑞国是徐家的管家?这他妈的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剧情?!在我的数据库(或者说“噩梦资料片”)里,宋瑞国是能跟黑手党谈笑风生、操控跨国资本、视人命如草芥的大佬,他怎么会是徐家一个……负责安排午饭的管家?!
“天铭?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叶晓洁担忧地碰了碰我的胳膊。
二叔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没……没事。”我强行将胸腔里那头名叫惊骇的野兽按回去,努力调动面部肌肉,挤出一个我很好,我只是有点懵的表情,“可能……飞机坐久了,有点晕。”
“那就快进去歇歇,你三叔他们都在客厅等着呢。”二叔不疑有他,引着我们往里走。
老宅内部的陈设依旧,带着时光沉淀下来的木质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书卷气。穿过门厅,走向客厅,氛围温馨而……正常。
客厅里,果然坐着几个人。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温和的中年男人立刻站起身,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正是三叔徐智信!他身边坐着一位眉眼温柔、气质娴静的妇人,是我的三婶。旁边还有个穿着宽松卫衣、戴着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舞的少女,是我的堂妹徐瑶。
他们……都活着。活生生的,气息温暖,眼神明亮,与噩梦里那三具倒在血泊中的冰冷尸体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天铭!”三叔快步走过来,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
三婶也走过来,眼圈泛红,轻轻理了理我的衣领:“瘦了,脸色也不好。回来就好,回来好好调养。”
徐瑶摘下耳机,冲我撇撇嘴:“铭哥,你这觉睡得可够沉的,差点就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看着他们鲜活、生动、毫无阴霾的面容,听着他们充满关切和烟火气的话语,我那颗在“噩梦”里被反复撕裂、冻结的心脏,仿佛被浸泡在温水中,一点点回暖。如果……如果这才是唯一的现实,那该多好。我愿意用一切去交换这份平淡的真实。
我们坐在客厅里闲聊。三叔一家详细问着我的恢复情况,说着他们在加拿大的琐碎生活,抱怨着那边的漫长冬季和单调饮食。叶晓洁坐在我身边,微笑着补充一些我在港市休养时的趣事(主要是我被灌各种补汤时的窘态)。气氛融洽得像个标准的家庭伦理剧片场。
一切都美好得像玻璃橱窗里的精致模型。
然而,就像所有悬疑片都会有的那样,当一个看似和谐的场景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总会有不和谐的音符出现。
一个身影从客厅连接书房的偏门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身形挺拔,面容英俊,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温和而恭敬的笑容。
宋沉锋。
他的出现,像一滴浓墨滴入了清水,瞬间在我心中晕染开一片巨大的阴影。我的背部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宋沉锋径直走到二叔徐智仁身边,微微躬身,语气平稳:“二爷,集团总部那边来了几位欧洲的重要客户,涉及下一季度的核心合作,李副总那边有些决策需要您亲自定夺,您看……是否需要现在回集团一趟?”
他的声音,他的姿态,都完美契合一个精明干练的助理或高级经理的角色,与噩梦中那个眼神冰冷、下手狠辣的刽子手毫无重叠之处。
二叔闻言,皱了皱眉,脸上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摆了摆手:“天铭刚回来,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不是什么生死存亡的大事,就让国明先顶着。再说了,不是还有刘隐在那边坐镇吗?出不了岔子。”
刘隐!
这个名字像第二颗炸弹,在我脑海里轰然引爆!
宋瑞国是管家……宋沉锋是集团高管……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刘隐!在噩梦的剧本里,刘隐是宋瑞国身边那个如同影子、身手诡谲、沉默寡言的终极护卫!
他们……这些在噩梦中与我势不两立、双手沾满鲜血的反派,全都出现在了徐家,并且扮演着与徐家日常运转息息相关的、看似合情合理的角色!
巧合?概率有多大?
我端起佣人刚斟的热茶,借着氤氲上升的水汽遮掩自己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客厅里的每一张脸——关切的三叔一家,温柔的叶晓洁,略显烦躁的二叔,恭敬的宋沉锋,还有刚才那个谦卑得如同背景板的管家宋瑞国……
如果噩梦是假的,为何这些关键人物会如此密集地、功能性地出现在我的现实里?
如果噩梦是真的……那眼前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景象,又是什么?一个为我精心搭建的……全景沉浸式话剧舞台?
一个比噩梦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如同黑暗中悄然张开的蛛网,将我紧紧缠绕。
也许……我根本就没有从那个局中出来。
也许……从阿尔卑斯山,或者更早,从我被救出车祸现场开始,我就已经落入了一个更深、更庞大、更难以想象的……瓮中。
而这个瓮的设计者,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高超,已经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畴。
这时,二叔像是为了转移话题,打破因宋沉锋出现而带来的一丝微妙气氛,笑着对我说:“天铭,你醒了是大喜事。等你休息好了,集团那边的事情,慢慢也要熟悉起来。智英集团,终究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智英集团……父母的心血……
我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闪过。我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和思念,声音低沉了些:“二叔,爸妈……我想去看看他们。”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三叔和三婶脸上的笑容敛去,染上哀戚。叶晓洁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徐瑶也默默低下了头。
二叔叹了口气,眼神复杂,有悲伤,也有宽慰:“应该的,应该的。等你休息一下,午饭后,我们大家……都陪你去。”
午饭后,一行车队沉默地驶向位于不夜城近郊的永安墓园。
冬日的墓园显得格外肃穆宁静,常青的松柏在冷风中伫立。我们一行人沿着干净的石板路缓缓行走,最终停在了一处并排的双穴墓前。
汉白玉的墓碑上,并排镶嵌着两张照片。父亲徐智国穿着西装,笑容沉稳;母亲徐智英依偎在他身边,眉眼温柔。下面刻着他们的生卒年月——终止于那个我记忆中永远无法磨灭的日子:2003年5月21日。
看着照片上父母鲜活的笑容,巨大的悲伤和真实的失去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这与噩梦中那种带着阴谋论色彩的仇恨不同,这是一种纯粹的、尖锐的、无法被任何虚构剧情冲淡的痛。
我蹲下身,轻轻拂去墓碑上的些许尘埃,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这一切,如此真实。父母的离世是真实的,墓碑是真实的,我的悲伤是真实的。
那么,围绕着这份真实所构建起来的,这个拥有宋瑞国、宋沉锋、刘隐,以及一个存在却又不存在的大爷爷徐礼纲的世界,到底哪个环节是假的?
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被篡改了?
我跪在墓前,闭上眼睛,任由冰冷的空气刺痛脸颊。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喊着“接受现实,珍惜眼前人”,另一个尖叫着“不对劲!全都不对劲!”。
就在这心乱如麻之际,我无意间抬起头,目光扫过墓园远处的一片小树林。
一个佝偻的、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中山装的身影,拄着一根木制手杖,静静地站在一棵松树下,正远远地望向我们这边。
虽然距离很远,但我几乎可以肯定——
是那个送我怀表的老人!
是徐礼纲!
他就像个幽灵,一个徘徊在我现实与噩梦边缘的幽灵!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并没有躲避,反而像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过身,拄着手杖,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消失在了浓密的树影之后。
他来做什么?只是为了确认我回来了?还是……来看一场由他导演的戏?
我猛地站起身,想要追过去,却被叶晓洁拉住:“天铭,怎么了?”
我指着那片空无一人的树林,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那里!刚才那里有个老人!”
二叔、三叔他们都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脸上只有茫然。
“天铭,你看错了吧?”二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带着安抚,“那里没人。可能是树影。你太累了,又刚醒来,眼花了很正常。”
叶晓洁也紧紧挽住我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他们都没看见。
只有我看见了。
那一刻,我心底所有的犹豫和混乱,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不,我没有疯。
眼前这个完美的现实,才是最大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