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里,死气沉沉的黑暗被一缕从岩缝透进的惨白月光割开,映照着地上横七竖八、伤痕累累的躯体。血腥味、汗臭味和伤口腐烂的恶臭混杂在一起,凝固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仅存的一百多人,像被抽走了脊梁骨的困兽,蜷缩在冰冷的石壁上,眼神空洞,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岩迈和那么多兄弟倒下的那片山林,仿佛已经隔了几个世纪那么远,留下的只有刻骨的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陆小龙靠坐在最里面的石壁下,左臂的伤口只是用脏布草草包扎,渗出的血迹已变得暗红。他脸上沾满泥污和干涸的血痂,嘴唇因缺水而裂开,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旧亮得吓人,像两块被冰雪包裹的寒铁,只是那铁芯深处,也难免缠绕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迷茫。
败了,一败涂地。从接受联合兵团指挥权的意气风发,到如今这山洞里的残兵败将,不过短短数月。波岩司令的期望,SNLA的事业,还有……岩迈临死前推开他时那声嘶吼……一切仿佛都成了压在他灵魂上的沉重墓碑。他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对“为掸邦而战”这个曾经无比坚定的信念,产生了剧烈的动摇。坚持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为了一个似乎遥不可及的理想,让更多像岩迈一样的人白白送死?
他闭上眼,岩迈浑身是血却依旧咧嘴傻笑的模样清晰得刺眼。还有扎图,那个爆破狂人,最后用一声巨响为自己和几个敌人画上了句号。值得吗?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肉体的痛来压制内心的翻江倒海。
女医生林倩悄无声息地挪过来,将半壶浑浊的泉水递到他嘴边。她的脸色同样苍白,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动作依旧轻柔而坚定。陆小龙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抿了一小口。水是生命的源泉,但现在,它更像是维持这具行尸走肉运转的燃料。
“活着,”林倩的声音嘶哑,低得只有他能听见,“只要还有人活着,就还没完。”
陆小龙扯了扯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却只牵动了脸上的伤口,显得异常苦涩。活着?像现在这样,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或绝望?
就在这时,洞穴入口负责警戒的士兵突然发出一声短促低沉的鸟鸣示警!所有人瞬间绷紧了身体,残存的士兵下意识地抓起了身边的武器,尽管很多枪里已经没了子弹,眼神里充满了惊弓之鸟的恐惧。是政府军搜过来了?还是这绝地里最后的藏身之所也暴露了?
陆小龙猛地站起身,拔出腰间那把岩坎赠送、刻着“龙”字的手枪,闪到洞口阴影里。他示意其他人保持绝对安静,自己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很轻,很小心,只有一个人。而且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那种规律步伐,更像是……一种疲惫不堪、跌跌撞撞的摸索。
“噗通——”似乎是有人摔倒了,接着是压抑的、痛苦的喘息。
陆小龙眼神一厉,对旁边一个伤势较轻的老兵使了个眼色。两人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潜出,片刻后,拖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回到了洞穴深处。
那人衣衫褴褛,浑身是被树枝刮破的血痕,脚上的鞋子早已磨烂,露出血肉模糊的脚掌。他瘫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但一只手却死死捂在胸前。
“水……给他点水。”陆小龙下令。
几口浑浊的泉水灌下去,那人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在黑暗中急切地搜寻,最后定格在陆小龙脸上。那是一种混合着极度疲惫、恐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希冀的眼神。
“是……是陆长官吗?”他的声音像破风箱一样嘶哑。
“我是陆小龙。”陆小龙蹲下身,紧紧盯着他,“你是谁?”
那人仿佛用尽了最后力气,从贴身的、几乎被汗水血水浸透的内衣口袋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油布解开,里面是一枚磨损严重的SNLA鹰徽,以及一张卷成小卷、字迹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的纸条。
“波岩……波岩司令……”那人气息微弱,断断续续,“我……我是司令的通讯兵……阿才……穿过……穿过三道封锁线……找……找您……”
洞穴里死一般的寂静,连伤员痛苦的呻吟都仿佛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小小的鹰徽和那张纸条上。波岩司令!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闪电,劈开了洞穴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陆小龙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强压着激动,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潦草而熟悉,正是波岩的手笔,显然是在极度仓促和危险的情况下写就:
“小龙:知汝部受挫,心痛如绞。然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政府军势大,暂避其锋。命汝收拢旧部,转入敌后,以游击战法,袭扰牵制,保存实力,以待天时。信物为证,此令至高。切莫放弃,掸邦未来,系于尔等坚持。波岩。”
字不多,却重如千钧。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陆小龙的心上。波岩司令还活着!他没有忘记他们这些败军之将!更重要的是,这封信,这道命令,给了陆小龙和他身边这群残兵败将一个名分,一个继续战斗下去的、无可置疑的“合法性”!
之前盘踞在他心头的迷茫、自我怀疑,在这一刻被这短短几行字驱散了大半。他不是丧家之犬,他是在执行最高统帅的命令!他的战斗,并非毫无意义的挣扎,而是战略性的转移,是为了保存SNLA最后的火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洞穴里每一张望向他的脸。那些原本死灰般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那是对生的渴望,对复仇的期盼,更是对领袖和使命的信赖。
陆小龙深吸一口气,将那枚鹰徽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似乎传递来一股力量。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洞穴里:
“都听见了!波岩司令的命令!”
他举起手中的鹰徽和纸条,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司令没有放弃我们!SNLA也没有完蛋!政府军以为把我们打垮了,吞掉了!他们做梦!”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逐一从那些伤痕累累但渐渐挺直脊梁的士兵脸上划过。
“从现在起,我们不再是溃兵!我们是SNLA留在敌人心脏里的一把尖刀!我们是‘丛林之魂’游击队!”
他顿了顿,让“丛林之魂”这四个字在每个人心中沉淀。
“我们的任务,就是像幽灵一样,在这片大山里活下去,跟敌人缠斗下去!用我们的方式,告诉那些杂碎,这片土地,不是他们能轻易征服的!我们要袭击他们的补给线,端掉他们的哨所,让他们寝食难安!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抵抗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感染力。
“也许我们会死,也许前面的路更难!但是,为了死去的岩迈、扎图,为了所有倒在路上的兄弟,也为了还在某处坚持的波岩司令,为了我们脚下的土地!”
陆小龙猛地将拳头砸在旁边的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口气,不能散!这杆旗,不能倒!从今天起,我,陆小龙,就是‘丛林之魂’游击队的队长!愿意跟着我,继续跟狗娘养的政府军干到底的,站起来!”
“刷拉——”
一声不算整齐,却异常坚定的声响。洞穴里,所有还能动弹的人,无论是原先的SNLA士兵,还是后来收拢的残兵,甚至包括那几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新兵,全都挣扎着,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他们的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决绝和一股被压抑太久、亟待爆发的狠厉。
林倩看着站在众人之前、仿佛重新焕发出慑人光芒的陆小龙,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湿润。她知道,那个在绝境中几乎要被压垮的青年将领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坚韧、更加冷酷,也必将更加可怕的游击队领袖。
陆小龙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虽然疲惫却写满坚定面孔,心中最后一丝彷徨也烟消云散。波岩的消息是一道曙光,照亮了前路,也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使命,以另一种更残酷、更艰难的方式,延续了下来。
他走到那个奄奄一息的通讯兵阿才面前,蹲下,用力握了握他冰凉的手。
“兄弟,辛苦了。你的使命,完成了。接下来,看我们的。”
阿才涣散的眼神里露出一丝解脱和欣慰,头一歪,昏死过去。
陆小龙站起身,脸上再无半点犹豫。他环视着他的新队伍——这支诞生于绝境、以仇恨和使命为骨血的“丛林之魂”。
“检查武器,分配粮食和水。能动的,照顾不能动的。天亮之前,我们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片丛林,将是我们新的战场。而政府军,会为他们把我们逼成‘幽灵’而后悔的。”
洞穴外,夜色正浓。但在这支刚刚获得新生的队伍心里,一团更炽烈、更持久的火焰,已经被点燃了。活下去,战斗下去,直至最后一刻——这便是他们延续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