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加速流逝。每一口粗重的呼吸,每一次胃囊因饥饿而发出的痉挛性收缩,都在提醒着幸存者们,他们正被缓慢而无可挽回地拖入死亡的怀抱。
绝望不再是外来的袭击,而是从内部滋生、蔓延的霉菌,附着在每一张灰败的脸上,侵蚀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有人开始低声啜泣,不是出于悲伤,而是生理性的失控;有人眼神涣散,盯着岩壁上某处虚无的点,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彼岸;就连最坚韧的老兵,也沉默地磨着已经雪亮的砍刀,动作机械,不知是为最后的战斗准备,还是为自己寻找一个不那么痛苦的归宿。
陆小龙靠坐在冰冷的石壁旁,岩坎教官送的那把定制手枪沉重地压在大腿上。他闭着眼,但外界的一切细微声响都无比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哭泣、呻吟、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自己心脏沉重而缓慢的跳动。
他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选择?他之前对众人吼出的那两个选项,此刻在他自己心里激烈地搏杀。
寻找SNLA残部?电台里那个冰冷的声音如同魔咒,反复回荡——“SNLA主力溃败”、“波岩司令下落不明”。一支军队的灵魂人物失踪,主力被打散,这在金三角往往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意味着树倒猢狲散,意味着无数小军阀和投机者会像秃鹫一样扑上来撕咬残骸。他现在带着这不足两百名残兵败将,像没头苍蝇一样撞出去,最大的可能不是找到组织,而是被任何一方势力轻易吞噬,甚至被原本的“自己人”当成投诚的礼物。
自行其是?又能如何?在这片群狼环伺的血腥丛林里,没有旗号,没有后勤,没有后方,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就像无根的浮萍,能掀起多大浪花?最终要么在不断的劫掠和逃亡中消耗殆尽,要么为了生存彻底堕落成真正的土匪,变成自己曾经最憎恨的那种人。
无论哪条路,前方似乎都是悬崖。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陆小龙能从罂粟田里杀出来,能在军校淬炼成钢,能在前线打出“蝮蛇”的凶名,但面对这整个组织体系的崩塌和时代的洪流,他个人的勇武和决心,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他几乎要认同貌丁那句无意识的呢喃:“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死寂与绝望即将彻底吞噬所有人的时刻——
“嘶……有人!”
洞口方向,负责警戒的哨兵发出一声压抑至极、却因紧张而变调的嘶鸣,瞬间撕裂了洞穴里凝重的空气!
几乎在同一瞬间,所有还能动的人如同触电般弹了起来!抓枪的、拔刀的、寻找掩体的动作快得惊人,仿佛刚才的绝望和萎靡只是一种伪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了一切。
陆小龙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没有丝毫犹豫,他像一头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扑到洞口内侧一块凸起的岩石后,手枪保险已然打开,枪口对准了被杂草和阴影遮蔽的入口通道。岩迈和另外几名骨干也迅速占据有利位置,几支黑洞洞的枪口编织成一道脆弱的死亡防线。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嗜血兴奋。来了吗?政府的搜山队?吴登的报复性清剿?还是其他闻到血腥味想来捡便宜的豺狼?
外面的脚步声很轻,极其谨慎,但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山夜里,听在众人耳中却如同擂鼓。只有一个?不像大队人马。侦察兵?
陆小龙打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保持绝对安静,屏息凝神。他死死盯着那条狭窄的通道,计算着对方踏入洞口最佳射击范围的那一刻。
脚步声在洞口外停顿了一下。似乎来人也察觉到了里面不同寻常的死寂和危险气息。
然后,一个沙哑、疲惫,却尽量提高以确保里面能听清的声音,用一种带着特定韵律的掸邦土语腔调,小心翼翼地响起:
“山鹰……折翅……栖于磐石……”
如同一道闪电劈入脑海!
陆小龙浑身猛地一震,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瞬间僵住!
这不是敌军的试探!这是SNLA内部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暗号!前半句是通用部分,后半句“栖于磐石”……这是波岩司令直属侦察分队独有的、极少使用的补充验证码!只有极少数核心军官知道!
怎么可能?!在电台宣布了SNLA崩溃、波岩失踪之后?在这种地方?!
巨大的震惊和本能的警惕让陆小龙没有立刻回应。这太像是陷阱了!一个精心设计的、极其恶毒的陷阱!先用广播摧毁你的信念,再派人用你最熟悉的暗号引诱你暴露,给予最后致命一击!
岩迈也听到了,他看向陆小龙,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怀疑,微微摇了摇头。
洞口外的人没有得到回应,似乎也并不意外。沉默了几秒,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种难以伪装的、发自肺腑的焦灼和诚恳:
“奉‘老树根’之命!寻找‘蝮蛇’!流水终归海,‘老树根’未倒!重复,‘老树根’未倒!”
“老树根”——波岩司令在绝密通讯中的代号!
“蝮蛇”——陆小龙自己在一次高层会议后,波岩半开玩笑亲自授予他的代号,寓意其狠辣与潜伏一击的战术风格,知之者甚少!
最后那句“流水终归海,‘老树根’未倒”,更是波岩曾经在一次私下训话中对陆小龙等少数几个青年军官说过的、带有勉励和期许意味的暗语!
所有的疑虑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电台是假的!是心理战!是敌人释放的毒雾!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陆小龙的头顶,冲得他眼眶瞬间发热!那种从万丈深渊被猛地拉回地面的失重感,让他的手指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用同样沙哑的声音,对着洞口回应了暗号的下半句,同样以那种独特的韵律:“……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是当时他得到的回应句。
洞口外立刻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长长的出气声。
“是自己人!快!让他进来!小心警戒!”陆小龙压低声音急促下令,自己依然持枪死死盯着通道,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个身影踉跄着拨开洞口的伪装,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他。
那简直不能称之为一个“士兵”了。衣衫褴褛已成布条,浑身布满划伤、擦伤和泥污,干涸的血迹和新鲜的伤口交织在一起。脸颊深陷,嘴唇干裂爆皮,唯有一双眼睛,因为完成了使命而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亮光,显示出惊人的意志力。
他一进来就几乎脱力,靠扶着岩壁才没有倒下,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急切地扫过洞穴,最终定格在从岩石后走出的陆小龙脸上。
“陆……陆队长?!‘蝮蛇’?!”他声音颤抖,带着一种确认的急切。
“是我。”陆小龙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他几乎虚脱的身体,“你是?”
“司令……司令直属侦察队……第三组……岩恩……”他断断续续地报出番号和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奉……奉司令密令……穿越……穿越四道封锁线……找了你……三天三夜……”
陆小龙的心被狠狠揪紧了。他能想象这一路是何等的艰险和绝望。
“水!快拿水来!还有吃的!”陆小龙吼道。
林医生立刻端来清水和一小块烤干的肉干。岩恩几乎是抢夺般抓过水袋,贪婪地灌了几口,却被呛得连连咳嗽,但他顾不上,又狠狠咬向肉干,如同饿疯了的野兽。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屏息静气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冀和紧张。这个突然闯入的、如同从地狱爬回来的信使,身上似乎承载着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稍微缓过一口气,岩恩猛地抓住陆小龙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眼神灼灼地盯着他:“司令……司令还活着!他没事!广播是假的!是政府军和吴登放出的毒计!”
虽然已经猜到,但亲耳证实,依然让所有人浑身一振!低低的、难以置信的惊呼和抽气声在洞穴中回荡。
“司令现在在哪里?”陆小龙急问。
“不能说……绝对不能说……”岩恩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尽管这里都是自己人,但长期的侦察生涯让他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惕,“司令只让我传达命令!”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准确,仿佛在背诵烙刻在灵魂里的指令:
“司令命令:陆小龙部,即刻收拢所有能联系的散兵游勇,转入绝对隐蔽状态,化整为零,以保存有生力量为第一要务!停止一切不必要的主动攻击,潜伏下来,就像冬眠的蛇!”
“司令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SNLA的骨头没散!魂没丢!但他需要时间重整旗鼓,需要你们这些火种活下去,等待他的召唤!”
“司令还说……”岩恩的目光死死锁定陆小龙,一字一句,重逾千钧,“‘蝮蛇’要蛰伏,要忍耐!你的狠劲,你的本事,不是用来现在拼光的!给我把牙磨得更利,把爪子淬得更毒!等时机到了,我要你变成真正的巨龙,给我把这天,捅个窟窿出来!”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岩恩粗重的喘息声。
波岩司令的声音,那威严、深沉、又带着独特霸气和信任的声音,仿佛透过岩恩的复述,直接响彻在这个阴暗绝望的洞穴里,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完了?没完!
散了?没散!
波岩司令还在!SNLA的魂还在!他们不是被遗弃的孤魂野鬼,他们是被委以重任的、必须保存下来的火种!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磅礴的力量,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瞬间注入了每个人的四肢百骸!驱散了寒冷,驱散了饥饿,驱散了绝望!
那些原本空洞的眼神,瞬间被点燃了!那些颤抖的手臂,重新充满了力量!连重伤员都挣扎着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和火焰!
陆小龙站在原地,身体绷得笔直。波岩的话,尤其是最后那句专属于他的、充满野望和期许的命令,像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不仅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的迷茫和动摇,更将他内心深处那不甘沉寂的野心和复仇火焰彻底引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两把出鞘的利刃,扫过每一张激动而又重新充满生机的脸。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断,回荡在洞穴中:
“都听到了?”
“司令的命令,就是我们的路!”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SNLA最后、也是最硬的骨头!是埋在最深处的火种!”
“我们要活下去!像蛇一样蛰伏,像岩石一样忍耐!”
他猛地看向岩恩:“回复司令!陆小龙,领命!”
“蝮蛇遵命……蛰伏待机!”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无比坚定的力量和冰冷的杀意,“静候……龙吟之时!”
使命,在此刻完成交接。
希望,在这绝境的洞穴中,重新熊熊燃烧起来!
一个新的、更加艰难却也更加坚定的阶段,开始了。他们不再是为生存而挣扎的溃兵,而是承载着整个组织未来希望的战略潜伏者。
这条“蝮蛇”,将潜入地下,磨牙砺爪,等待下一次雷霆出击的时刻。而那一天,必将让所有敌人付出前所未有的惨痛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