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深处的火光比昨日更显黯淡,柴薪将尽。潮湿的寒气从岩壁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与伤员们压抑的呻吟、此起彼伏的饥饿肠鸣交织,构成一曲绝望的交响。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伤口溃烂的微腥,以及更深沉的、对未知明天的恐惧。
陆小龙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胃部因长时间的空乏而传来阵阵灼痛般的痉挛。他闭着眼,但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本已见底的米袋、所剩无几的压缩饼干,以及寥寥几罐快要见底的肉罐头。岩迈牺牲前嘶吼的“走啊!”仍在耳边回荡,但比复仇更迫切的,是活下去。
“司令…”那个胳膊受伤的老兵再次靠近,声音比昨天更加虚弱,眼神里的依赖却更深了,“吃的…快没了。几个重伤的兄弟,今早开始发烧说明话,林医生那里的药也…”
陆小龙猛地睁开眼,所有的疲惫和痛苦被强行压入眼底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不能倒下,更不能让这支刚刚重燃一丝生机的队伍,被饥饿和绝望彻底吞噬。
他站起身,动作因饥饿而略显滞涩,但脊梁挺得笔直。“集合!”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刀锋,瞬间划破了洞穴里死气沉沉的氛围。
能动的士兵们挣扎着聚拢过来,队伍比昨天更加稀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显而易见的虚弱和茫然。
陆小龙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几位原属掸族武装、此刻眼神闪烁尤其厉害的士兵身上。内部不稳的隐患,在生存压力下会被无限放大。
“粮食,没了。”陆小龙开门见山,没有丝毫修饰,残酷的现实被血淋淋地剖开,“药,快没了。我们被困在这里,前有追兵,后无援军。”
一阵压抑的骚动和更深的绝望在队伍中弥漫开来。
“但是!”陆小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岩迈长官和那么多兄弟用命换我们活着出来,不是让我们在这里活活饿死、等死!”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岩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碎屑簌簌落下:“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这大山,就是最大的粮仓!从今天起,想吃上饭,就得靠自己这双手!”
“阿杰!”他点名原第一连连长。
“到!”
“带你的人,负责警戒!洞口、两侧山脊、所有可能透进光线的缝隙,给我盯死了!双岗变四岗,发现任何异常,立刻示警!我们再也经不起任何偷袭!”
“是!”阿杰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点人布置。
“貌丁!”陆小龙看向原掸族头人。
貌丁愣了一下,赶忙上前一步。
“带你的人,跟我走!我们去找吃的!”
貌丁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重重点头:“是,司令!”
“坎昆!”
“到!”侦察老兵坎昆应道。
“带你剩下的人,协助林医生,照顾伤员,收集洞里所有能用的东西,想办法烧水,保持洞里干燥!节省每一根火柴,每一滴净水!”
“明白!”
命令简洁、清晰、不容置疑。在绝境中,明确的指令和分工本身就能带来一丝秩序和希望。
陆小龙不再多言,抄起岩坎送的那把丛林砍刀,目光扫过貌丁和他的七八个手下:“带上所有能装东西的家伙,还有武器,走!”
他率先向洞穴深处一条狭窄的、通往更深处地下河和未知区域的缝隙走去。貌丁等人愣了一下,赶紧抓起几个空背包和武器跟上。他们没有问去哪,怎么找,只是本能地跟随那个在绝境中依然能发出命令、并身先士卒的身影。
穿过狭窄潮湿的缝隙,脚下是湿滑的岩石。地下河的水流声越来越大,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某种苔藓的特殊气味。
陆小龙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岩壁和水边。他用手抹开一片湿滑的苔藓,露出下面一种深紫色的、肥厚的菌类。
“这个,”他用刀尖小心地剜下一块,递给貌丁,“记住样子。叫‘岩耳’,能吃,煮熟了吃。找这种颜色的,别碰鲜红的和艳黄的,有毒。”
他又指向水流湍急处岩石下附着的一些不起眼的、壳色深暗的螺类:“这些石螺,个头小,但数量多。捞上来,用清水养半天吐沙,然后砸碎壳煮汤,能吊命。”
貌丁和手下们瞪大了眼睛,如同学徒般拼命记下这些知识。他们世代居住在山林,却从未如此系统地在绝境中辨识这些微不足道的食物。
陆小龙继续向前探索,他的眼睛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放过任何痕迹。突然,他停下脚步,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湿润的泥土上的痕迹。
“獾子,刚过去不久。”他低声道,眼神锐利起来,“这附近可能有它的窝,或者它去喝水。”
他示意众人噤声,循着微弱的痕迹悄然追踪。在一处岩石拐角,他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口,周围散落着些许细小的骨头和毛发。
陆小龙没有丝毫犹豫,对貌丁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用砍刀刀背猛敲洞口上方岩石,制造巨大噪音,另外两人持枪紧张地对准洞口。
敲击声在狭窄空间内回荡。不一会儿,一只体型颇大、毛茸茸的土獾惊惶地从洞内另一处隐蔽出口窜出!早已等候的陆小龙眼疾手快,手中砍刀划出一道寒光,精准无比地劈在獾子颈后!
那獾子惨叫一声,翻滚在地,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貌丁等人都看呆了,他们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司令官,不仅指挥若定,竟还有如此老练的野外狩猎本领。
陆小龙面无表情地提起还在滴血的獾子,掂量了一下:“够熬几锅油汤,让大家见见荤腥了。”他将獾子扔给一名士兵,“剥皮,内脏埋深点,别引来其他东西。”
继续前进,来到地下河一处稍开阔的地带。陆小龙示意众人停下,他独自悄无声息地潜到水边,像一尊石像般静止不动,只有目光紧紧盯着清澈的水底。
几分钟后,一条近乎透明、仅脊背有一条淡线的盲眼小鱼慢悠悠地游近。陆小龙的手快如闪电,猛地探入水中,精准地将小鱼攥出水面,扔在岸上。
“水凼鱼,极难抓,但没刺,肉嫩,给重伤员补充体力最好。”他一边解释,一边再次凝神,竟然又徒手抓住了两条。貌丁等人也尝试着下水去摸,却弄得水花四溅,一无所获,对陆小龙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回程的路上,陆小龙又指点众人采集了一些可食的蕨类嫩芽和一种酸涩却能补充维生素的野果。
当他们带着猎物、石螺、岩耳和野菜返回主洞穴时,整个洞穴的气氛都为之一变。虽然东西不多,但希望的光芒却瞬间驱散了浓重的绝望。
陆小龙没有休息,亲自监督食物的分配:獾子肉和油优先熬汤分给伤员和站岗的哨兵,石螺汤大家分食,岩耳和野菜煮熟后每人分一点,两条小鱼立刻拿去给林医生处理。
他则拿起最后半块压缩饼干,走到那几个伤势最重、意识模糊的伤员身边,掰成极小碎块,蘸着温水,一点点喂进他们嘴里。
“司令…您…”林医生忍不住开口。
陆小龙摆摆手,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的几天,陆小龙日日如此。白天,他亲自带队外出搜寻一切可食之物,探索洞穴周边环境,规避可能的危险。他教士兵们设置最简单的套索陷阱捕捉山鼠飞禽,辨认可食植物与毒菇,寻找干净的水源。
晚上,他坚持值守最辛苦的后半夜岗哨,将相对暖和的位置让给伤员。他分到的食物总是最少,却常常将自己的那一份偷偷拨给站岗归来或看起来格外虚弱士兵的碗里。一次,一名原掸族士兵因误食有毒野果而上吐下泻,陆小龙彻夜不眠地守在他身边,用自己学来的土法为其缓解痛苦。
他的嘴唇因缺盐而干裂,脸颊迅速凹陷下去,旧伤在潮湿环境下隐隐作痛,但他从未流露出丝毫懈怠和抱怨。他的身影如同洞穴中那簇始终未被放弃、努力维持的火种,虽摇曳,却顽强不灭。
貌丁和手下的掸族士兵们,从一开始的敬畏和些许隔阂,逐渐变为发自内心的钦佩和忠诚。他们亲眼看到这个年轻的华人指挥官,是如何用行动践行着“同甘共苦”四个字。他不仅是在带领他们求生,更是在用自身的坚毅和牺牲,死死维系着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的最后一丝魂。
就连最初那些对他空降而来心存疑虑的SNLA老兵,此刻也彻底折服。他们私下里低声说:“跟着这样的长官,就算死在这山里,也没啥可怨的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陆小龙带着疲惫不堪的队伍返回洞穴。收获依然微薄,但众人眼中已有了不同于以往的韧劲。
陆小龙靠坐在岩壁下,默默擦拭着心爱的砍刀。貌丁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将一块用干净叶子包着的、烤得微微焦黄的獾子肉——明显是特意留下的最好的一部分,默默递到陆小龙面前。
陆小龙抬起头,看向貌丁。貌丁的眼神真诚而坚定,带着一种无需言表的追随。
洞穴里很安静,许多士兵都默默注视着这一幕。
陆小龙沉默片刻,没有拒绝。他接过肉,仔细地分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半递回给貌丁。
“吃。”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却重如千钧。
貌丁愣了一下,眼眶微微发热,重重点头,接过肉,用力咬了下去。
陆小龙慢慢咀嚼着那小块来之不易的肉,目光扫过洞穴里每一张望着他的、疲惫却不再绝望的脸。
信任,不再来自于命令和权威,而是在最艰难的求生之路上,用一口水、一块肉、一次守夜、一个身先士卒的背影,一点点挣来的。
这支被打残了的队伍,终于在饥饿和死亡的边缘,被他们的指挥官,用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方式,重新淬炼、凝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