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深处的火光摇曳不定，将一张张疲惫、麻木而又带着劫后余生惊惶的脸映照得明暗交错。空气中混杂着血腥、汗臭、草药苦涩和伤口腐烂的淡淡腥气，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绝望过后的死寂。
陆小龙靠坐在冰冷的岩壁旁，岩缝渗出的水珠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角。他闭着眼，但岩迈坠崖前那声嘶力竭的“走啊！”、扎图引爆炸药时决绝的背影、以及无数弟兄在突围路上倒下的画面，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冲刷。
失败。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曾是SNLA的骄子，“猎鹰”的指挥官，波岩司令寄予厚望的年轻军官。如今，他却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带着不足两百名残兵败将，蜷缩在这阴暗潮湿的洞穴里，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数千弟兄埋骨他乡，挚友生死永隔，雄心壮志似乎都随着那场惨烈的突围战而灰飞烟灭。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和自我怀疑几乎要将他吞噬。他选择的道路对吗？为SNLA、为那个看似崇高的“掸邦事业”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值得吗？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和那些他曾经憎恨的军阀一样，只是用弟兄们的鲜血来浇灌个人的野心和仇恨。
“…司令？”一个沙哑而小心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陆小龙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去，但那一瞬间的迷茫和脆弱已被他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是指挥官，是这支残存力量的主心骨，他不能倒下，更不能沉溺于情绪。
说话的是原侦察排的一名老兵，胳膊上缠着渗血的绷带，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什么事？”陆小龙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平稳。
“弟兄们…接下来怎么办？粮食快没了，伤药也…”老兵的声音越来越低，周围的士兵们也下意识地望过来，目光复杂，有恐惧，有茫然，也有最后一缕微弱的期待。
陆小龙站起身。他的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环视四周，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有跟随他已久的SNLA老兵，眼神相对坚定；有后来收编的、原本对他并不完全信服的掸族武装士兵，此刻更是惶惑不安；还有几个伤势较轻的，正努力照顾着躺在地上呻吟的重伤员，林静医生穿梭其间，额上满是汗珠，动作却依旧稳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集合。”陆小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穿透了洞穴里的压抑气氛。“所有能动的，立刻集合！”
命令下达，带着惯性的服从，士兵们挣扎着爬起来，相互搀扶着，在洞穴中央的空地上勉强列队。队伍歪歪扭扭，许多人连站直都困难，但终究是聚集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小龙身上。
陆小龙走到队伍前方，站定。他的军装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和泥泞，但他站得笔直，如同一柄即将再次出鞘的染血战刀。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他开口，声音沉静，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们在想，完了，一切都完了。几千兄弟没了，岩迈长官没了，扎图没了，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被撵到这里，弹尽粮绝，前途一片漆黑。”
他的话像冰冷的刀子，剖开了每个人心中最深的恐惧，队伍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和哽咽，有人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我也在想。”陆小龙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众人，“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会败得这么惨？是敌人太强大？是的，吴登和政府军勾结，兵力火力都远超我们。是我们运气太差？也许。但这些是全部原因吗？”
他停顿了一下，让问题沉入每个人心中。
“不！”他猛地提高声音，斩钉截铁，“不全是！更大的原因在我们自己！”
队伍中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士兵们抬起头，眼中露出困惑和一丝不服。
“我们的情报滞后，对敌人的决心和兵力判断严重失误！这是第一错！”陆小龙的声音冰冷，如同在复盘一场与己无关的战斗，“我们的防御部署存在漏洞，侧翼过于薄弱，让敌人轻易渗透！这是第二错！我们的后勤补给线脆弱不堪，一被切断就陷入绝境！这是第三错！临战指挥，应变不足，撤退时机把握有偏差！这是第四错！各部之间协同不畅，各自为战！这是第五错！”
他一桩桩，一件件，将失败的原因赤裸裸地剖析出来，毫不留情，仿佛不是在总结自己的失败，而是在批判一支陌生的军队。每一个“错”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在场所有军官和士兵的心上，尤其是那些原SNLA的骨干，脸色变得苍白，却又无法反驳。
“这些错误，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陆小龙的目光扫过几位幸存的低级军官，“是我们所有人，包括我这个最高指挥官，共同犯下的！是我们的大意、我们的侥幸、我们的准备不足，把我们自己，把几千兄弟送进了死地！”
洞穴内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伤员粗重的喘息。沉重的负罪感和痛苦的反思取代了单纯的绝望。
“但是！”陆小龙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败了，就是败了！死人不会复活！但我们还活着！岩迈长官用命换我们活着出来，不是让我们在这里自怨自艾、等着饿死或者被敌人摸上来干掉！”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众人：“活着，就要把教训吃进去，刻在骨头上！活着，就要想着怎么把这笔血债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活着，就得让死去的弟兄们没白死！”
他的话语点燃了残兵们眼中最后一丝火焰，那是不甘，是愤怒，是复仇的渴望。
“现在，我命令！”陆小龙的声音变得极其强硬，“第一，重组编制！我们不再分什么SNLA主力、掸族辅助！所有人打散，以现存战斗人员为基础，混合编成三个战斗小队和一个后勤支援组！我任总指挥，原第一连连长阿杰（幸存的一位SNLA军官）任第一小队队长，原掸族武装头人貌丁（经过考验，表现忠诚）任第二小队队长，侦察排长老兵坎昆任第三小队队长！林静医生负责后勤支援组，统筹所有伤员救护和物资管理！”
这道命令打破了原有的隔阂和派系，将所有人强行拧合在一起。被点到名的几人愣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胸膛，尤其是貌丁，眼中闪过意外和一丝激动。
“第二，立刻清点所有剩余物资！武器、弹药、粮食、药品、工具，哪怕是一颗子弹、一块压缩饼干、一片消炎药，都要登记造册，由后勤组统一分配！任何人不得私藏！”
“第三，设立警戒哨和巡逻制度！坎昆，你立刻安排人手，洞口、两侧岩缝、山顶了望点，二十四小时双岗双哨！我们不能再被偷袭一次！”
“第四，召开战术反思会！所有小队队长、战斗骨干，一小时后集合！不是听我做报告，是每个人都要说，说出你看到的失误，你想到的改进，哪怕是骂娘，也得骂到点子上！”
一连串清晰、冷酷、高效的命令下达，像一针强心剂，瞬间将散漫绝望的队伍重新纳入纪律的轨道。士兵们下意识地执行命令，开始移动，虽然缓慢，但有了目标。
一小时后，骨干会议在洞穴深处召开。没有桌子，没有地图，众人围坐在篝火旁。
陆小龙第一个开口，再次冷静地剖析了主要失误，并首先进行了自我检讨，承担了主要责任。他没有推诿，没有找借口，这种态度让原本有些紧张的军官们放松下来。
接着，阿杰补充了正面防御火力配置的问题和各阵地间通讯不畅的细节。貌丁则从掸族士兵的角度，提出了侧翼警戒疏忽和与主力配合生疏的问题，他的发言有些磕绊，但切中要害。老兵坎昆则详细分析了撤退路线的选择和断后战术的得失。
甚至有几个普通老兵，在被陆小龙点名后，也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观察到的基层士兵的恐慌心理和训练不足的问题。
会议没有变成争吵或推卸责任，反而成了一次极其务实、甚至残酷的自我剖析。每一个被提出的问题，都被陆小龙牢牢记住，并在心中快速思考着对策。
“装备损失太大，重武器全丢，火力不足。”
“兵员素质参差不齐，急需统一训练，尤其是射击和丛林战术。”
“后勤是致命弱点，必须建立更隐蔽、更稳固的补给渠道，不能完全依赖上级。”
“情报！我们必须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能总是慢敌人一步！”
…
问题越摆越多，气氛再次有些凝重。
陆小龙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问题很多，难处很大。但办法总比困难多。火力不足，我们就练精度，打巧仗，打近战！兵员素质不齐，就从现在开始练！老兵带新兵，军官教士兵，就在这洞里，就在这山里，只要没断气，就给我练！后勤，我们自己想办法，狩猎、采集、寻找水源，甚至…从敌人手里抢！情报，派最精干的人出去，发展线人，建立网络！”
他看向每一个人：“我们从今天起，不再是SNLA第x营。我们是‘丛林之魂’游击队！我们人少，但我们都是死过几次的老兵！我们装备差，但我们有最痛的教训！我们被敌人打垮过一次，但只要我们这口气没散，就能重新站起来，变得比过去更狠、更狡猾、更难缠！”
“敌人以为我们已经死了，或者废了。”陆小龙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我们要让他们明白，他们只是唤醒了一群藏在丛林最深处的幽灵。从今天起，我们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活下去，然后，让我们的敌人，付出百倍的代价！”
会议结束，军官和骨干们离去时，脚步虽然依旧沉重，但眼神里已经重新燃起了某种东西——那不再是迷茫和绝望，而是一种经过血与火淬炼的、更加坚韧和危险的决心。
陆小龙独自留在篝火旁，拿起一根树枝，在潮湿的泥地上缓缓划动着，开始勾勒一幅新的编制图、训练计划和未来可能的行动草图。
反思不是为了沉溺过去，而是为了攥紧指向未来的、更锋利的刀柄。重组不是为了苟延残喘，而是为了锻造出一支真正属于他陆小龙的、从地狱归来的铁血之师。
洞穴外，夜色深沉，林海涛声如泣。洞穴内，炉火重燃，淬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