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黏稠的墨汁，死死地裹着塌方后仅存的狭窄空间。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石粉、潮湿的泥土，几盏矿灯的光柱虚弱地划破黑暗，光束里尘埃狂舞，照在一张张沾满泥灰、眼神空洞的脸上。
埋在坑道已十几个小时，十几个开山工人蜷缩在角落，有的在低声喘息，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有的则直勾勾盯着嶙峋的岩石顶壁，瞳孔放大，嘴里念念叨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
“鬼…有鬼啊！石头缝里伸出血手抓我！”
“水…好多水涌进来了！要淹死啦！”
“救命！别压着我！喘不过气了！”
混乱的哭喊和惊叫此起彼伏，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在密闭的坑道里反复撞击、回荡，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
几个身体强壮些的工友试图安抚，但收效甚微，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
带队的李队长急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哑了：“同志们！静一静！救援队马上就到！别慌！都别慌啊！”
回应他的，是更凄厉的哭嚎和更加失控的肢体扭动。
一个工人突然跳起来，抱着头疯狂地撞向岩壁，被旁边的人死死抱住才没头破血流。
“完了，这是撞了邪，集体癔症了！”李队长抹了把脸上的汗泥，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看向刚刚挤进这片混乱角落的秦白术和陈当归。
白术的脸色在矿灯摇曳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
他紧抿着嘴唇，那双平时温润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快速扫过每一个失控的工人。
他没有立刻上前施针，而是蹲下身，手指轻轻搭在一个浑身剧烈颤抖、口吐白沫的年轻工人手腕上。
几秒钟后，他眉头紧锁。
“脉象弦急，如绷紧的弓弦，乱而无序，是惊风入骨，神不守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当归，你看，气机彻底乱了，心神被巨大的恐惧摄住，像脱缰的野马。”
当归凑近，借着灯光仔细观察那工人的瞳孔和面色。
他点点头，低声道：“白术，这不是寻常的惊吓。塌方瞬间的巨响、黑暗、封闭，加上可能有人受伤流血的气味，多重刺激叠加，超过了他们心神承受的极限。西医叫‘急性应激障碍’，中医就是‘惊怖乱神’。光靠安抚和镇静药，怕是一时半会儿稳不住。”
“嗯。”白术应了一声，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压抑的空间，最终停留在坑道顶部几处不断滴下浑浊水珠的缝隙。
“李队长，麻烦你，让还能动的同志，把矿灯都聚拢，照向那边。”他指了指滴水最密集的一块岩壁。
李队长虽然不明所以，但此刻白术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立刻照办。
几束强光汇聚，那片湿漉漉的岩壁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水滴顺着奇形怪状的纹路蜿蜒而下，在下方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滴答”声。
“好，就这样，稳住灯光。”白术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这浑浊压抑的空气都吸进肺腑深处。
他缓缓走到那片被灯光聚焦的岩壁前，背对着混乱的人群，面对着那不断滴落的水珠。
他解下腰间常年挂着的一个巴掌大小、用暗红色土布缝制的小布袋。
布袋已经很旧，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
他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件东西——不是银针，而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通体黝黑、温润如玉的石头。
石头的形状天然带着一种古朴的韵味。
当归认得这东西，是白术在朝鲜战场上，从一个老萨满那里得来的“安魂石”，据说是长白山深处的火山熔岩凝结而成。
白术一直随身带着，但很少见他使用。
只见白术将那块黑石轻轻贴在眉心，闭上双眼。
整个坑道里，似乎只剩下那清晰的滴水声，和他逐渐变得悠长而深沉的呼吸声。
几息之后，白术猛然睁开眼。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空明，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岩石，望向了某个遥远而深邃的地方。
他没有转身，只是用一种极其低沉、缓慢、带着奇异韵律的语调开口了。
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甚至盖过了那些哭嚎：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他念诵的，是古老的《楚辞·招魂》片段。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无形的重量，又像温柔的羽毛，轻轻拂过混乱的心神。
他的声音时而低徊如诉，时而悠远如呼唤，伴随着那稳定不变的“滴答”水声，形成一种奇特的节奏。
当归屏住呼吸，他知道父亲在用一种近乎失传的“祝由”方法。
这不是迷信，而是一种强大的心理暗示和精神引导。
他立刻配合，悄无声息地取出银针。
他动作快如闪电，认穴精准无比，趁着工人们被那奇异的声音吸引，心神出现一丝空隙的刹那，将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迅捷地刺入他们头顶的百会穴、耳后的安眠穴、手腕内侧的内关穴……手法轻柔而稳定。
“归来兮……反故居些……”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
“像设君室……静闲安些……”
白术的声音持续着，那古老的韵文，配合着当归无声的针灸，像一张无形的、安抚的网，慢慢笼罩下来。
奇迹发生了。
那些哭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那些疯狂扭动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那些空洞失焦的眼神，开始重新凝聚，带着茫然，看向那个背对着他们、对着滴水岩壁念诵的背影。
角落里一个哭得最凶的老工人，浑浊的泪水还挂在脸上，他下意识地跟着白术低沉的尾音，喃喃重复：“……静闲安些……静闲安些……”紧绷的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靠在了岩壁上，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李队长看得目瞪口呆，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刚才还如同地狱般的角落，此刻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和那持续不断的滴水声。
就在这时，坑道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李队长！秦医生！快！外面挖通这里了，但是又出事了！苏联专家索菲娅同志被……被什么东西烫伤了！很严重！”
白术的诵念声戛然而止。
他迅速收起那块黑石，眼神瞬间恢复清明，甚至带着一丝锐利。
“当归，这里暂时稳住。你留下，继续观察，必要时再行针安神。我先出去看看！”他语速飞快，抓起药箱就跟着报信的工人往外冲。
塌方口刚清理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白术就挤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却夹杂着一股刺鼻的、类似烧焦塑料和金属混合的怪味。
临时搭建的医疗点围满了人，气氛凝重。
人群中央，那位身材高大的苏联女专家索菲娅躺在一块油布上，痛苦地呻吟着。
她的左臂和半边脸颊一片焦黑，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的溃烂状态，边缘还在缓慢地渗出黄水。
伤口周围的皮肤肿胀发亮，颜色暗紫。
“怎么回事？”白术蹲下身，一边检查伤口，一边沉声问旁边的中方技术员。
技术员脸色发白，心有余悸：“清理塌方下来的碎石堆时，索菲娅同志帮忙搬一块大石头，下面突然炸开一个……一个绿色的罐子！里面喷出些黏糊糊、亮晶晶的东西，沾到她身上就……就烧起来了！跟磷火似的，用水浇都浇不灭！好不容易扑灭，就……就这样了！”
白术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凑近伤口，小心地用镊子拨开一点焦痂，一股更浓的怪味冲入鼻腔。
他眼神一凝，看到了伤口深处隐隐透出的、一种不祥的幽绿色微光。
这绝非普通的烧伤！
“辐射灼伤！”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入白术脑海。
他想起了在朝鲜战场上，美军燃烧弹里那些令人作呕的、添加了放射性物质的特殊助燃剂！
当时许多战士的伤口，也残留着这种诡异的、难以愈合的绿色荧光！
“快！给我准备干净的冷水！大量的！还有纱布！干净的盆！”白术立刻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迅速打开自己那个磨得发亮的旧药箱，从最底层取出一个密封的、同样饱经沧桑的陶罐。
打开罐盖，一股浓烈的、带着土腥味的油膏气味散发出来——正是当年在朝鲜战场研制的、混合了地榆炭和獾油的烧伤膏！
“当归！当归！”白术朝着塌方口喊道。
当归刚刚安顿好坑道里的工人，闻声立刻钻了出来：“唉唉！”
“快！朝鲜那个方子，还记得吗？獾油膏！但这次不一样，有‘脏东西’钻进去了，光靠膏药拔毒不够！”白术语速极快，手上的动作更快。
他先用大量的盐水小心地冲洗索菲娅的伤口，冲掉表面的污物和残留的化学物。
冷水刺激得索菲娅发出痛苦的嘶叫。
“必须把里面的‘毒火’引出来，化瘀生新！”白术一边冲洗，一边对当归说，“取针！长针！准备火针！关冲、液门、中渚、阳池！还有合谷、曲池！行针要深，要透！得气后，行泻法，把热毒引出来！我下针，你准备艾条，针尾灸！”
“明白！”当归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取出最长最粗的银针，在酒精灯上飞快地燎烧消毒，针尖瞬间变得通红。
同时，他也点燃了一支粗壮的艾条。
白术眼神专注，仿佛能穿透那层焦黑的皮肉，看到深处郁结的热毒和辐射的阴影。
他左手稳稳按住索菲娅肿胀发亮的手腕，右手如拈花般捻起那烧得通红的火针。
嗤——！
滚烫的针尖精准地刺入关冲穴，一股皮肉烧灼的轻烟冒起。
索菲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一挺。
白术毫不停顿，手腕稳健地捻转提插，感受着针下的气机变化。
“热毒郁闭，脉象洪大而涩，像烧红的铁块堵在河道里！泻！”他低喝一声，手下运针如飞。
火针带着灼热的气息，接连刺入液门、中渚、阳池……每一次刺入，都伴随着索菲娅的痛呼和一股更浓的怪味散出。
当归立刻将点燃的艾条凑近针尾。
艾条的热力顺着银针导入穴位深处，与火针的灼热内外夹攻。
白术的手指感受着针下的跳动，那原本滞涩的脉气，在火针和艾灸的双重刺激下，开始艰难地涌动、疏通。
“引出来了！”白术紧盯着伤口的变化。
只见那些原本暗紫肿胀的边缘，颜色开始变浅，微微泛红。
而伤口深处渗出的黄水，也渐渐带上了一丝暗红的血色——那是被郁闭的瘀血开始外排！
白术迅速用纱布蘸取冷水，小心地吸掉渗出的毒水。
然后，他用竹片挖出大块墨绿色的獾油膏，厚厚地、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
那冰凉油润的感觉，让索菲娅痛苦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放松，呻吟声也低了下去。
“这膏药能拔毒生肌。里面的‘脏东西’（辐射物），我们用针和灸，引动气血把它往外排，再用膏药吸出来。”白术一边涂药，一边用手势对旁边焦急的苏联同事解释，“现在危险还没完全过去，要密切观察，防止‘毒火’内攻心脉。”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看着索菲娅虽然虚弱但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又看看身后那个刚刚平息了集体癔症的塌方洞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黑暗的隧道深处，似乎还残留着祝由术的余韵和火针驱散毒邪的热力。
这一半天，他用古老东方的智慧，对抗了看得见的塌方恐惧和看不见的毒物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