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洲岛的晨雾还未散尽时，谈判的桌子已经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摆好了。那是张用整根红树林树干剖成的木桌，表面被海风和岁月打磨得光滑温润，边缘还留着几个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往年渔民们分鱼时用刀刻下的记号，像是这片海对“分配”二字最古老的注解。
凉棚外，双方的人泾渭分明。湄洲岛的渔民们背着渔网，手里攥着粗绳，眼神里带着警惕；哈桑带来的商队成员则腰悬弯刀，站姿挺拔，目光时不时扫过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那里藏着他们争执的核心。
哈桑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银链。三天来，他的船队靠着林默提供的淡水和鱼干补给，水手们渐渐从鲨群惊魂中缓过神，可关于渔场划分的争论却像涨潮的海水，一天比一天汹涌。此刻他看着林默推过来的海图，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
那海图是用羊皮绘制的，边角已经泛黄，上面用朱砂和墨笔细细标注着暗礁、洋流和鱼群洄游的路线，显然是代代相传的珍品。哈桑的目光落在林默指尖点着的位置——一片月牙形的珊瑚礁，位于渔场西侧，礁石群在海图上像串散落的珍珠。
“以这里为界，”林默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波斯语的发音比三天前更流畅了些，“东边归湄洲岛渔民，西边留给你们的船队。但有一条，每年三月到五月是鱼群产卵期，这片海域全禁渔，谁也不能下网。”
她的话音刚落，哈桑身边的副手穆萨就猛地拍了下桌子，木桌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桌上的粗陶碗都跳了跳。“凭什么！”穆萨瞪着眼，他的中原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却不妨碍语气里的愤怒，“我们一路从波斯湾过来，穿过印度洋，绕过马六甲，凭什么要被一块破礁石困住？”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卷起来的航海图，“哗啦”一声铺开。那是张用亚麻布绘制的海图，上面用阿拉伯数字标注着经纬度，边缘画着象征季风的箭头。穆萨的手指重重敲在图中央的一条虚线的上：“应该以这条洋流中线为界！这是安舍神指引的航线，金枪鱼每年都顺着这条洋流洄游，谁也不能霸占！”
渔民们立刻炸开了锅。阿武第一个跳起来：“那片海域是我们祖祖辈辈捕鱼的地方！我爹年轻时在那里网过一船三百斤的金枪鱼，你凭什么说划走就划走？”
“就是！”旁边的老渔民附和，“三月到五月禁渔？那是我们一年里最好的渔期，禁了渔，全家喝西北风吗？”
凉棚里的空气瞬间紧张起来，弯刀的寒光和鱼叉的锋芒在晨光里若隐若现。李伯悄悄拽了拽阿武的袖子，示意他稍安毋躁，自己则看向林默，眼神里带着询问——这姑娘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必早有准备。
林默果然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穆萨，等他的怒火稍稍平息，才缓缓开口：“洋流中线确实是金枪鱼洄游的路线，但你知不知道，它们每年洄游到这里，是为了到东边的浅滩产卵？”
她伸手在羊皮海图上划过，指尖沿着一条细密的红线移动：“这条红线标注的是产卵场，就在珊瑚礁以东的浅水区。你们占了中线，等于堵在产卵场门口，鱼群进不来，明年别说金枪鱼，连鲳鱼、马鲛鱼都要少一半。”
穆萨嗤笑一声：“我们只需要今年的渔获，明年的事，谁管得着？”
“安舍神也不管吗？”林默的目光转向哈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昨天你们的水手在西边下网，捕到三条母鱼，肚子里全是鱼卵，若不是护海队及时赶到，它们此刻已经变成甲板上的鱼干了吧？”
哈桑的脸色微变。他确实听说了这事，当时只当是寻常渔获，没放在心上，此刻被林默点破，才想起出发前祭司的告诫——安舍神的教义里，“不杀孕兽”是必须恪守的规矩，尤其是在海上，伤害孕育生命的母鱼，会引来海神的怒火。
没等他开口，林默已经站起身，对凉棚外招了招手。两个护海队的渔民抬着一个半人高的木桶走了进来，木桶里盛着清澈的海水，三条银灰色的母鱼正悠闲地在水里摆尾，偶尔吐出一串细密的泡泡，肚子下方隐约能看到淡淡的青色——那是鱼卵的颜色。
“你们看，”林默指着木桶，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每条母鱼肚子里至少有上千颗鱼卵，三条就是三千多。若杀了它们，明年这片海就会少三千条鱼；若每年都这么杀，不出三年，这里就再也见不到金枪鱼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渔民还是水手，“你们远道而来，是为了贸易，为了满载而归；我们世代在此，靠海吃海，是为了活下去。可无论是谁，都不能做断后路的事。”
木桶里的母鱼似乎感受到了周围的安静，突然摆了摆尾，溅起几滴水花，落在干燥的地面上，像几颗晶莹的泪。
哈桑盯着木桶里的鱼，沉默了。穆萨还想争辩，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他想起昨夜祈祷时听到的低语——“平衡，而非掠夺”，此刻再看林默划定的珊瑚礁边界，突然明白了什么。那片珊瑚礁不仅是地理的界限，更是对“平衡”的守护：东边是产卵场，留给需要繁衍生息的鱼群；西边是洄游通道，足够商队捕获成年鱼；而产卵期禁渔，更是给了这片海喘息的机会。
这哪里是分割渔场，分明是在守护所有人的生路。
“安舍神说，”哈桑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他的目光从木桶移到林默脸上，“海洋的馈赠，要留一半给海洋自己。”
这句话用的是波斯语，渔民们虽然听不懂，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松动。穆萨惊讶地看着自家首领，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哈桑站起身，走到木桶边，弯腰看着那三条母鱼。阳光透过凉棚的缝隙落在水面上，照得鱼身泛着柔和的光。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桶沿，像是在与这些沉默的生命达成某种约定。
“就按你说的办。”他直起身，对林默点了点头，“以珊瑚礁为界，产卵期禁渔。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林默示意他继续。
“我们要派人跟着你们的渔民学习辨认孕鱼。”哈桑说，“安舍的信徒，不能做违背教义的事。”
林默笑了。她知道，这个条件意味着真正的和解。“可以。”她爽快地答应，“我们的老渔民一眼就能看出鱼是不是怀了卵，让他们教你们，再在渔网上加层细网眼，就能避开小鱼和母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