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片在岩壁上划出第一道横线,仓颉的手稳住了。
玄阳掌心仍朝天托着,神识却已沉入地脉深处。那九道符种如根系蔓延,与人族饮的水、吃的粮、踩的土悄然相融。他原本感知着这股温润的共鸣,忽然间,一丝异样自西边渗来——不是煞气冲撞,也不是法力压迫,而是一种极细微的扭曲,像是有人在无声地篡改某个音节的本义。
他不动声色,太极之意缓缓流转,将自身灵根频率调至与符种共振的极致。刹那间,那股异流的轨迹在他识海中浮现:一道隐秘的波动正顺着地脉爬行,试图侵入仓颉笔下的符号之中。那不是要毁掉文字,而是要让“避”字不再代表“退离危险”,转而引人误解为“藏匿求生”,再进一步,便可曲解成“怯懦逃避”。一字之差,万民之心偏移。
百里之外,枯谷深处。
一名身披金边袈裟的僧人盘坐于乱石之间,双手结印,指尖泛着淡金色光晕。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唯有唇间低语不断,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奇异的牵引力,直指人心最深处对“安全”的渴望。他并未动用强横法力,而是以“妄言咒”悄然编织意义的迷网,专攻那些尚未定型的新创之字。
仓颉手腕微微一颤。
那一笔原本该平直的横画,竟有了向下倾斜的趋势。他眉头微皱,心中忽生疑惑:真的要避开吗?也许躲起来更好……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他手指僵住,石片悬在半空。
就在此时,营地四角同时亮起微光。
四枚早已埋设的“定心镇魂符”应机而发,金纹自地下浮出,交织成环形结界,将岩壁周围牢牢护住。仓颉心头一清,仿佛有风吹散了脑海中的迷雾。他咬牙,手腕发力,将最后一捺稳稳落下。
“成了。”他低声说,声音沙哑。
玄阳双目未睁,但眉心符纹轻轻一旋,背后通天箓无声展开。他并指一点,一道玄阳符自心而出,烙于虚空。那符无色无形,却承载着他与大道共鸣的意志,顺地脉疾驰而去,如一道逆流的光。
枯谷中,僧人猛然睁眼。
他察觉到反向追踪,立刻收印欲退。可那道符已顺着波动回溯而来,穿透层层屏障,直击其元神。僧人闷哼一声,嘴角溢血,手中印契崩裂。三成功力反噬,元神受创,再也无法维持远程操控。他翻手取出一枚骨符捏碎,身形瞬间化作残影,遁入地底裂缝。
玄阳缓缓吐出一口气,掌心微抬,感知那股干扰彻底消散。
他起身,缓步走向岩壁。仓颉正低头看着自己写下的三个字——“警”、“陷”、“避”。血迹未干,刻痕清晰,每一笔都带着挣扎与决断。玄阳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掌轻轻覆在岩石表面。
灵根微震,太极之意如细雨洒落,缓缓抚过那些因干扰而躁动的符纹。岩壁上的刻痕渐渐泛起一层极淡的金光,像是被重新校准了含义。片刻后,光芒隐去,石头恢复原状,但其中流转的气息已然纯净。
他收回手,转身走回营地中央,再度盘坐。
这一次,他在原有九符基础上,额外注入一道新的符意。它不显于外,也不依附具体形态,而是融入整个符种体系之中,一旦再有外来之力试图篡改文字本义,便会立即触发警示。这不是攻击之符,而是守护之眼。
仓颉靠坐在岩壁旁,喘息未定。他抬头望向玄阳的身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他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也明白自己差一点写错了方向。不是笔误,是心被引偏了。
风从西侧吹来,带着些许凉意。
玄阳闭目静守,神识依旧铺展。地脉安稳,符种平稳运行,警符沉寂。一切看似平静。
可就在某一瞬,他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残留——那并非来自刚才的暗使,而是更早之前便潜伏下来的痕迹。它不像“妄言咒”那样主动侵蚀,反而像是一粒种子,静静蛰伏在某一处水源之下,等待时机萌发。
玄阳没有立刻清除它。
他反而放慢呼吸,将神识凝成一线,顺着那残留的波动反推回去。
半个时辰前,一名游方僧曾路过营地边缘,施舍了几枚铜钱,喝了半碗清水,又默默离去。当时无人在意,连守卫也只是瞥了一眼便放行。那人穿的是普通灰袍,面容平凡,脚步稳健,没有任何异常。
但现在回想,那碗水被喝下后,井底的符种共鸣曾出现过一次短暂的迟滞。
玄阳睁开眼,目光落在营地西角那口老井上。
井口覆盖着木板,边缘长着青苔。几个孩子刚打了一桶水上来,正嘻嘻哈哈地泼洒玩耍。其中一个男孩端起碗喝了一口,笑着跑开。
玄阳缓缓抬起右手,指尖轻点地面。
一道极细的符线自指尖射出,悄无声息地钻入泥土,沿着地下水脉延伸而去。它不惊动任何人,也不引发任何震动,只是静静地探查着那粒“种子”的位置与状态。
与此同时,仓颉站了起来。
他捡起另一块石片,走到岩壁另一侧空白处,深吸一口气,开始刻画新字。这一回,他写的不是危险,而是“信”。
第一笔,短横。
第二笔,竖钩。
他的动作比之前更加沉稳,仿佛每一下都在确认内心的答案。
玄阳的神识顺着符线继续深入。
终于,在井底淤泥深处,他找到了那个东西——一枚指甲大小的符灰残片,颜色暗褐,形状不规则,像是从某种焚烧后的经文上掉落的。它没有主动释放任何力量,但内部结构极为精密,隐约与西方梵文的构型相似。
更重要的是,它正在缓慢吸收周围的符种气息,如同寄生藤蔓汲取养分。
玄阳指尖微动,准备将其彻底湮灭。
就在这时,那残片忽然轻微震颤了一下。
不是因为他的接近,而是因为它自己启动了某种机制。
一道几乎不可察觉的波纹自井底扩散开来,沿着地脉流向四个方向。它的目标不是破坏,也不是污染,而是记录——记录下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新创之字的初始形态,然后悄然传输出去。
这是监视,而非攻击。
玄阳眼神一冷。
他没有立刻摧毁它,而是任由那波纹通过,甚至稍稍放松了对局部地脉的压制,让它顺利传递信息。
然后,他在那道波纹的尾端,悄悄附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反向印记。
那印记不属于任何已知符文体系,而是由“日”、“月”、“人”三符融合而成的一个变体。它看起来像是“明”,却又多了一笔曲折,使得整体含义悄然偏向“虚照”——即虚假的光明。
只要对方接收这组数据,就会误以为人族创造的第一个核心字是“虚明”,从而在未来的所有推演中,基于错误的前提做出判断。
玄阳收回手指,掌心再次朝天。
他知道,这次来的只是一个暗使。
但背后之人,恐怕早已布下更多后手。
他不动声色,只是将守护的范围又扩大了一圈。
仓颉写下最后一笔。
“信”字成型,虽粗糙,却透着一股坚定。他望着它,久久不语。
玄阳闭上眼,气息重新沉入地脉。
警符安静,地脉平稳,那枚残片仍在缓慢运作,毫无察觉自己已被反向植入误导。
石片从仓颉手中滑落,砸在岩石上,发出清脆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