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暖阁里,户部核查册摊在案上。
京畿勋贵的田产清册、江南士绅的补缴税单、曲阜民田的归还录,每一页都透着新政落地的清明。
朱见深指尖划过册页,笑意漫上眉梢:
“孔弘绪昨日上表,说圣学馆讲‘均赋’,学子都听得入神。这反兼并的大局,总算定了。”
陈兴端着茶盏笑应:“多地新垦的荒地都种上春麦了,百姓垦田的劲头足,州县吏员也再没推诿的,比预想顺多了。”
话音刚落,于谦忽然起身躬身:“陛下,如今四海渐安,老臣年已六十七,精力日衰,恳请恩准归乡养老,不再担兵部重任。”
朱见深忙扶他:“先生怎能走?当年北京保卫战是你扛着京营,如今朝政刚见好,兵部离了你,朕心里不踏实!”
“老臣眼花手颤,批阅军报到深夜便撑不住了。”于谦语气歉然,“兵部掌军备监察,容不得疏漏。”
陈兴拉了拉朱见深的衣袖,轻声道:“绷了太多年,该歇了。京里真有军务,派人请教便是,别让他奔波。”
朱见深望着于谦鬓边白发,终是叹道:
“罢了,依先生。传旨赐良田千亩、锦缎千匹、黄金千两,派御医随行,归乡沿途州县妥帖接待。”
又命光禄寺在御花园澄瑞亭设宴,只三人小聚,不论君臣。
暮色里,亭内烛火通明。朱见深端杯敬二人:
“朕幼时登基,惶惶不安,是于先生教朕读《尚书》,说‘民惟邦本’;是陈先生带朕看京郊流民,让朕知百姓苦。”
于谦笑:“陛下当年尝了河南麦饼皱眉,后来见了流民,再吃便默默咽了,那时便知你是仁君。”
“可不是嘛!”陈兴接话,“还问我‘流民孩子连麦饼都吃不上,朕吃蜜饯对不对’,那时候就觉得,这孩子心里装着百姓。”
朱见深笑湿了眼角,目光落在陈兴身上:“于先生退了,兵部得有人撑着。陈先生,接任兵部尚书吧。”
陈兴刚夹了口菜,闻言揉了揉眉心,叹口气笑了:
“这是怕我闲下来啊?刚从曲阜回来,还没歇够几天,又要忙得脚不沾地了。”
这话逗得于谦笑出声:“先生莫嫌辛苦,兵部掌全国卫所、军备。这担子你接住才稳。”
“往后怕是连喝口热茶的功夫都少了。”陈兴端起酒杯,无奈又认账的语气。
“不过也好,至少能把京营的贪腐再查一查,让士兵们能吃饱饭、穿暖衣,也算没白辛苦。”
朱见深笑着碰杯:“朕知道兵部担子重,可除了先生,朕信不过旁人。”
三人举杯饮尽,烛火映着三张笑意舒展的脸。于谦望着眼前的帝王与新帅,眼中满是欣慰:
“老臣归乡后,有陈先生护着军务,有新政护着百姓,睡得也安稳。来,再敬陛下,愿大明岁岁安澜!”
陈兴喝了口酒,心里虽叹着“又要辛苦了”,却也透着踏实。
至少这辛苦,是为了让士兵少受些苦,让百姓多些安稳,值了。
早朝的钟声撞过三响,太和殿内的气氛比往日凝重几分。
朱见深端坐御座,目光扫过阶下百官,最终落在于谦身上,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怅然:
“于少保自永乐年间入仕,历土木堡之变守京师,辅朕登基定朝局,劳苦功高。”
“今少保年届六十七,恳请致仕归乡,朕虽不舍,然念其年迈,特准所请。”
他顿了顿,抬手示意内侍宣读圣旨:“赐于谦原品俸禄终身,赏京城良田千亩、江南织锦千匹、黄金千两。”
“遣御医二名随行照料。归乡沿途州县,需以礼相待,不得有丝毫怠慢。”
百官齐齐躬身:“陛下仁厚!”于谦上前叩拜,声音沉稳却难掩动容:“老臣谢陛下隆恩,此生能为大明尽忠,足矣。”
待朱见深又当众宣布“陈兴接任兵部尚书,总领全国卫所军备”,陈兴出列领旨谢恩后,朝会便在肃穆中散去。
三日后,都门外的长亭下,车马已备。于谦身着便服,长子于冕侍立身旁,行囊简约却整齐。
那些赏赐的锦缎与黄金,多半都让他分给了曾随他守京师的老卒家属。陈兴一身常服赶至,远远笑道:“倒是利落,这就准备启程了?”
于谦转身迎上,握住他的手,指尖触到对方温热的掌心,忽然想起当年北京保卫战,也是这双手,陪着他。
周围有送行的官员寒暄,于谦笑着应酬几句,趁人不注意,拉着陈兴走到长亭角落,声音压得极低。
“公爷,”语气里满是晚辈对长辈的敬重,“您辛苦了。”
陈兴一怔,随即明白他话里的深意。这声“辛苦”,不是指接任兵部尚书的劳碌。
是指那从洪武年间绵延至今,独自见证王朝更迭、守护江山的漫长岁月。
他望着于谦鬓角的霜雪,轻轻摇头:“你守了大明半辈子,才是真的辛苦。”
“怪我没提前跟您说告老的心思。”于谦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几分歉疚。
“先前反兼并的事没落地,不敢提;如今大局已定,才敢向陛下请辞。倒让您仓促接了兵部的担子。”
“无妨,”陈兴拍了拍他的手背,“这担子本就该有人扛。”
于谦望着远处的城门楼,阳光洒在琉璃瓦上,泛着熟悉的光泽。他忽然凑近了些,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有您在,我放心。这大明的天,终究还是得您来撑着。”
这句话说得恳切,没有半分朝堂上老臣的威严,只剩全然的托付。
他知道眼前这人见过洪武爷掌控天下的豪迈,见过永乐朝远航的壮阔,也见过土木堡后的风雨飘摇。
正是这份跨越百年的坚守,才让无数次危机中的大明得以安稳。
陈兴心中一暖,又有些酸涩。他活了太久,看惯了离别,却仍会为这样的托付动容。
“放心去吧,”他低声回应,“京营的贪腐我会查,边疆的军备我会整,定不让你在乡野听见朝局脱离掌控的消息。”
于谦用力点了点头,眼眶微微发热。
他抬手拍了拍陈兴的胳膊,像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交接。这时于冕走上前来轻声提醒:“父亲,该启程了。”
于谦最后看了陈兴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不舍,更有全然的信赖。
他转身登上马车,车帘落下前,还特意朝陈兴挥了挥手。
车马缓缓驶动,扬起细小的尘土。陈兴站在原地望着车影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身旁有官员叹道:“于少保功成身退,真是千古美谈。”
陈兴笑了笑,没接话。他这漫长的一生,似乎注定要背着这样的信任,继续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