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南昌侯府紧紧包裹,唯有零星的白色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惨淡的光晕,映照着这座昔日煊赫、如今却被悲恸与恐慌笼罩的府邸。
李淡自一片混沌的噩梦中挣扎醒来,胸口仿佛仍堵着那口呕出的淤血,沉闷而刺痛。
父亲李贵浑身浴血、怒目圆睁的模样,与母亲张氏气若游丝、面如死灰的脸庞,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几乎要将他逼疯。
然而,当他焦距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首先看到的,却是守在床边、脸颊红肿未消的夏挽。
她坐在烛光阴影里,原本清丽的侧脸此刻敷着深色的药膏,高高肿起,指痕隐约可见,为她平添了几分脆弱与狼狈。
可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烛火下,却异常沉静,如同深潭,映不出她自身的痛楚,只倒映着他惶惑不安的身影。
“醒了就起来把药喝了。”
夏挽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见他睁眼,并未过多言语,只是平静地起身,轻声唤外间的凌花将一直温在暖笼里的汤药端进来。
“嫂子···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李淡喉头干涩,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己尚在丧父的巨恸与自身伤病的折磨中沉浮,没想到夏挽在宫中受辱、脸颊带伤的情况下,竟会守在他这个小叔子床边。
“我···我没事的···你的脸伤得重,该回平澜院好生将养才是···”
他看着那刺目的红肿,心中既涌起一股难言的暖流,又夹杂着更深的愤懑与无力。
夏挽轻轻摇头,动作间牵扯到脸上的伤,让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声音依旧平稳。
“皮外伤而已,已上了药,不妨事。”
她从凌花手中接过药碗,那浓黑粘稠的汁液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她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李淡面前,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起来,吃药。李淡,你需得明白,身体是唯一的本钱。
无论你想做什么,别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若连身子都垮了,便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她伸手搀扶他坐起,她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李淡依言,接过那碗仿佛凝聚了所有苦楚的汤药,闭上眼,仰头一饮而尽。
滚烫的药液灼烧着食道,那极致的苦涩仿佛将他混乱灼热的思绪也一并浇熄了些许。
白日那口喷涌而出的鲜血,带走了部分积郁的狂怒,此刻药力作用下,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悲恸与逐渐清晰的思虑,开始占据他的心神。
他看着夏挽将空碗交给凌花,并递去一个眼神,凌花会意,悄无声息地退至门外,并细心地将房门掩上。
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烛火偶尔爆开一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更衬得周遭死寂。
“嫂子。”
李淡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与一种试图穿透迷雾的冷静。
“从你与母亲先后遭人构陷,到我归途遇刺重伤,再到如今父亲···之死。
这一连串的变故,环环相扣,狠辣至极。
我现在想来,那幕后黑手,是否从一开始,盯上的就不是某个人,而是我李家世代执掌的,南节军兵权?”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夏挽,“他们或许本想将我父子二人一并除去,永绝后患,只是没算到我命不该绝,竟活着回到了京城。”
夏挽在他床边的绣墩上重新坐下,烛光在她沉静的眸子里跳跃。
她微微颔首,肯定了李淡的推测。
“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这确是一盘针对南节军的大棋,布局深远,手段酷烈。只是···”
她话锋微转,秀眉轻蹙,露出思索之色。
“我仍有一事不明。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你与公爹皆不幸罹难,他们又如何能确保,南节军,一定能落入他们口中?
朝中宿将、勋贵,哪个不是虎视眈眈?
圣心难测,岂会轻易让人如愿?
更何况,你如今尚在,他们为何还要急于对公爹下手?
这岂非打草惊蛇,徒增变数?”
她说到此处,脑海中骤然闪过李青青送来的那封密信,以及那个试图利用张燕子构陷自己的、被描述为“姓沈,四十岁左右,下巴有颗黑痣”的神秘女中间人。
一张妆容精致、眉梢眼角却带着精明与刻薄算计的贵妇脸庞,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今天见到了裴贵人,这才让她猛地想起。
大理寺少卿裴煜扬的夫人,沈绾琪!···这仅仅是巧合吗?
就在这时,李淡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对军中情况的深入了解与冰冷的判断,将她的思绪拉回。
“南节军经上次整编,吸纳了部分天狼军旧部后,圣上为平衡牵制,又将明淮响调入了南节军,虽时日不长,仅数月而已,但他凭借资历和在部分旧部中的影响力,已隐隐自成一股势力。此人···
若我和父亲同时出事,军中群龙无首,他是最熟悉南节军现状、也最有可能在短期内稳定局面、并最终被推上主帅之位的人选。
比起空降一个全然不知根底的外来将领,由他接掌,朝中阻力最小,也最能安抚军心。”
“明淮响?”
夏挽眉头蹙得更紧,“我记得他···他当初不是弃了窦党,转而投向圣上。
按理说,他应是圣上的人。
我虽知圣上对公爹或许心存猜忌,但以圣上的心性与手段,绝不会用这等简单粗暴的暗杀方式,自毁长城,授人以柄么?
这风险未免太大。除非···”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留下一个引人深思的余地。
“除非明淮响效忠的,从来不只是圣上。或者说,他背后另有其人。”
李淡接过了她未尽的话语,眼中寒光凛冽,如同冬夜里的星子。
夏挽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沉重与寒意一并吐出。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不安地晃动。
真相的碎片似乎在一点点拼凑,指向一个更庞大、更阴险的阴谋网络,但这网络的核心究竟是谁,依旧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
“李淡。”
她再次开口,语气变得格外郑重。
“无论我们的推测距离真相有多近,眼下,对你而言,最重要、最紧迫的一件事,便是养好身体。”
她目光恳切地望进他的眼睛。
“你必须尽快恢复。只有你安然无恙地站在朝堂之上,站在南节军将士面前,那些魑魅魍魉的算计才无法得逞。
你是公爹唯一的继承人,是南节军名正言顺的少主,这根擎天柱,你不能倒,也倒不起!”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明日···公爹的灵柩,便会抵达京城城外。
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你需要亲自、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迎他回家。
李淡,公爹一生戎马,铮铮铁骨,他最在意的,是李家的声誉,是南节军的军魂!
他绝不愿看到你因他的离去而方寸大乱,冲动行事,最终落入敌人精心布置的陷阱,让他毕生心血所系的这支雄师,改旗易帜,沦为他人争权夺利的工具!”
李淡听着夏挽字字恳切、句句在理的话语,眼眶瞬间再次通红,泪水在里面疯狂打转。
父亲威严而慈爱的面容,幼时手把手教导武艺的场景,以及他对自己承继家业的殷切期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才强忍着没有让泪水决堤。
他重重地点头,哽咽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我···我明白了!父亲···父亲一生磊落,我不能···不能让他蒙羞!
南节军,是李家的魂,我绝不会让它在我手中断送!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