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阳光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苏小小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就着天光翻阅一本旧琴谱,乌骓马在隔壁偶尔发出不耐烦的响鼻,成了这静谧中的点缀。
院门被轻轻叩响。贾姨去应门,片刻后,脸上带着几分复杂神色引了两人进来——是王珩与顾明允。
苏小小放下琴谱,起身相迎。心中有些意外,自望江楼一事后,这两位昔日常谈诗论艺的知己,便再未登门。
王珩依旧是那般疏朗模样,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顾明允风姿清举依旧,看向苏小小的目光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复杂的打量,少了那份纯粹的欣赏。
“听闻小小病体稍愈,特来探望。”王珩拱手,语气客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顾明允也随之颔首致意,目光扫过她略显清减的脸庞,温和道:“冬日寒重,还需仔细将养。”
苏小小请他们入座,贾姨奉上粗茶。谈话的内容局限在寻常问候、钱塘近日无甚新意的文会消息,以及几句关于琴谱的泛泛之谈。往日那种恣意畅谈、灵思碰撞的氛围荡然无存。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望江楼、涉及她近况、涉及他们自身立场的话题。
苏小小平静地应对着,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她不怪他们。他们是吴郡顾氏、琅琊王氏的子弟,他们的家族、他们的圈子,无法容忍一个曾在酒楼献舞的“才女”。他们的疏远,是那个时代加诸于他们身上的无形枷锁,并非他们个人心性凉薄。只是,心头那点关于“知己”的微光,终究是彻底黯淡了下去。
略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王珩与顾明允便起身告辞,理由充分且得体。苏小小送至院门,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融入巷口,仿佛也带走了旧日时光的最后一点余温。
她转身回院,刚坐下没多久,院门再次被敲响。这次来的,是柳茵、阿萝和青娥。
这几位昔日最亲密的友伴,此刻脸上都带着几分局促和不自然。柳茵依旧穿着鲜艳的衣裙,却没了往日走路带风的利落;阿萝绞着手中的帕子,眼神躲闪;连最文静的青娥,笑容也显得十分勉强。
“小小……”柳茵先开了口,声音不像以往那般清脆,“我们……我们来看看你。你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劳你们挂心。”苏小小请她们坐下,心中明了她们的来意。恐怕是听说王珩、顾明允来过了,她们若再不来,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谈话比刚才更加干涩。她们问一句,苏小小答一句。气氛正尴尬间,墙头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响!
众人抬头,只见小白鞋利落地从墙头翻下,杏子黄的胡服在冬日里显得格外扎眼。她脸上带着惯有的爽朗笑容,手里还提着一包刚买的炒栗子:“小小!看我给你带什么好……”
话没说完,她看到了院中的柳茵三人,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脚步也顿住了。
柳茵她们看到小白鞋,更是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闪过惊讶、不解,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她们没想到,经历了望江楼那件事,苏小小竟然还和这个“带坏”了她的歌舞乐妓混在一起,而且看起来……关系依旧亲密?
小白鞋何等敏锐,立刻将她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她心里顿时冒起一股无名火。就是这些人,在小小最需要朋友的时候躲得远远的,如今倒跑来装模作样!她撇了撇嘴,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只剩下惯常那副略带疏离的张扬。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和尴尬。
最终还是柳茵先反应过来,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白……白娘子也在啊。”
“嗯。”小白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走过去将炒栗子放在石桌上,自顾自地坐在苏小小旁边,完全没有和她们多交谈的意思。
阿萝和青娥更加手足无措。
又勉强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柳茵便率先站起身:“那个……小小,我们想起来家里还有些事,就先走了。你……你好生养着。” 阿萝和青娥也连忙附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西泠小院。
看着她们匆忙离去的背影,小白鞋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家里有事?我看是心里有鬼吧!当初玩得多好,一出事,跑得比谁都快!现在又来充什么好人!”
苏小小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剥开一颗栗子,温热的栗仁在指尖散发着甜香。她想起以前,小白鞋听见她们在院里说笑,也会这样翻墙过来,加入她们。那时候,院子里总是充满了少女的欢声笑语,小白鞋的琵琶,柳茵的活泼,阿萝的娇憨,青娥的温柔,还有她自己的沉静……仿佛还是昨日之事。
谁能想到,不过是一次望江楼跳舞,便让昔日亲密无间的朋友,变成了如今这般尴尬相对、匆匆离去的局面。
她并不怨恨,只是觉得有些怅然,有些……疲惫。
原来,有些路,一旦选择了,就真的只能一个人走。或者,只能和那些真正懂得你、无论境遇如何都愿意陪在你身边的人,一起走下去。
她将剥好的栗子递给还在生闷气的小白鞋。
“尝尝,挺甜的。”
有些温暖,失去了便失去了。而有些陪伴,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