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并未立刻离开。
他站在原处,看着那抹缥碧色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心底竟生出一丝莫名的空落。鬼使神差地,他收敛了所有气息,如同最老练的猎手,沿着她离开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茂密的林木和起伏的地形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他保持着一段绝不会被察觉的距离。他想知道,这只被他惊扰了清净、露出了锋利爪牙却又仓皇逃窜的小兽,在脱离了他的视线后,会展现出何等模样。
然后,他便在那片隐藏于山林深处的空地上,看到了让他呼吸骤然一紧,几乎要停滞的景象。
那个缥碧色的身影,正沐浴在穿过林隙的、如同舞台追光般的阳光里,独自旋舞。
没有丝竹管弦为之伴奏,没有宾客仆从为之喝彩,只有猎猎山风卷过林梢,为她奏响雄浑的背景乐章,只有四周肃立的古木青松,为她围合成最庄严的舞台帷幕。她的舞姿,是他从未在任何宫廷宴乐、世家堂会中见过的。那不是经过严格训练、一板一眼的规范舞蹈,毫无取悦他人的刻意,也无固定程式的束缚。那是一种……仿佛源自生命本源、野性难驯、自由奔放的灵魂呐喊。
他看见她舒展纤长的手臂,缥碧色的宽大袖摆被山风鼓荡,翻飞如云,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乘风归去;他看见她急速地旋转,那青碧与丹红间色的交窬裙裾,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豁然绽放,绚丽的色彩在光影中高速流动、交融,宛如这寂寂山林中,突然破土而出的、一株会旋转、会飞舞的、恣意张扬的灵葩异卉。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纤细却充满韧劲与生命力的腰肢曲线,轻薄的纱罗衣料在光线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朦胧而梦幻,仿佛她并非凡尘俗物,而是山野灵气凝结成的精魅。
那不是他认知中那个需要小心揣摩、谨慎应对的“棋子”苏小小,也不是那个才情蕴藉、需要用心探究的谜题。这是一个……完全剥离了所有身份与伪装,将最真实、最热烈、最不受拘束的灵魂,赤裸裸展现在天地间的存在。她脸上洋溢着的,是纯粹的、毫无阴霾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忘我快乐,那双平日里或清冷、或戒备、或机锋闪烁的眸子,此刻闪烁着比西湖波光更加璀璨夺目的光芒。
这一刻,阮郁惯于冷静分析、权衡利弊、掌控一切的大脑,有瞬间的凝滞。心底那根始终紧绷的、属于权谋与计算的弦,在这一片原始、蓬勃、不受任何礼法框格的纯粹生命力面前,被狠狠拨动,发出了一声剧烈而陌生的震颤。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击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惊艳,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
他必须得到她。
这个念头不再是之前那种对有趣猎物的探究欲,或是对难以掌控棋子的征服欲。它来得如此迅猛、清晰、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必须得到这个女人本身!不是作为才女苏小小,不是作为他棋局中的变量,而是要将这山野间孕育出的自由精灵,将这团炽热、鲜活、灵动不羁的火焰,牢牢地禁锢在他的世界里,纳入他的羽翼之下。他要让这份惊心动魄的美丽,这份肆无忌惮的鲜活,从此只为他一人燃烧、绽放!
汹涌的情感如同岩浆在他胸中奔腾咆哮,几乎要破体而出。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立刻现身,用尽一切手段,将她攫取到手,哪怕是用强的,也要打断她这令人心旌摇曳的舞步,将她从那片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地里,强行拉回到他的掌控之中。
就在这冲动即将冲破临界点的刹那,空地上的舞蹈渐止。她微微喘息着,饱满的胸脯起伏,脸颊绯红,如同涂了最好的胭脂。她抬手,姿态慵懒而自然地整理着有些散乱的云鬓,脸上带着满足而畅快的笑意,那笑容干净、纯粹,甚至带着点稚气的得意,却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痛了他被占有欲充斥的双眼。
阮郁猛地收回几乎要迈出的脚步,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松木清香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头名叫“欲望”的凶兽。他不能再看下去。再看下去,他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此刻现身,只会吓跑她,将之前所有的铺垫和耐心毁于一旦。他需要的是徐徐图之,是让她心甘情愿地走入他编织的罗网,而不是粗暴地折断她的翅膀。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抹在阳光下仿佛自带光晕的缥碧色,那惊鸿一瞥的旋舞景象,已如同最炽热的烙印,带着无比的清晰度,深深地、狠狠地刻入了他的心底,与之前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截然不同。
然后,他强迫自己转身,步伐比来时沉重了数倍,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了茂密的山林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是,山林依旧,风过无痕。
但那一道旋舞的惊鸿影,却已彻底搅乱了弈者心中的一池静水,波澜骤起,再难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