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风寒来得凶猛,去得却也干脆。
第二日醒来,便觉身上轻快了大半。高热已退,只余喉咙还有些微干痒,咳嗽也稀疏下来。窗外天光大亮,秋日清澈的阳光透过窗纸,在床前投下暖融融的斑块。
贾姨端着清粥小菜进来,见我竟已自行坐起,气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喜得连念“阿弥陀佛”。
“真是菩萨保佑!这身子骨,竟跟没事人一般了!”她将粥碗递到我手里,犹自不敢相信地打量我,“还有哪里不舒服?头晕不晕?身上还乏不乏?”
我舀了一勺温热的粟米粥送入口中,米香软糯,安抚着空乏的肠胃。“好多了,贾姨,就是还有些饿。”
贾姨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絮叨着:“定是年轻,底子好。昨日可把姨吓坏了……阮公子送来的参须我还留着,晚些时候炖点汤给你补补元气。”
听到“阮公子”三字,我执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只淡淡道:“不必麻烦了,贾姨。病既好了,便如常就好。”
用过简单的早食,觉得身上黏腻,便让贾姨备了热水,好好梳洗一番。换上身干净的月白襦裙,将长发松松绾起,对镜自照,除了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确与病前无异。
推开房门,秋日干爽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院中菊花微苦的香气,令人精神一振。昨日病榻上的昏沉无力,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梦魇。
贾姨正在院中晾晒昨日我汗湿的被褥,阳光照在棉布上,蒸腾起一股好闻的、属于阳光的味道。她见我出来,忙道:“刚好些,别在风口里站着。”
“不妨事,躺久了,倒想活动活动。”我走到廊下,看着那架依旧倚在墙角的竹梯。昨日就是因为它……
正想着,隔壁院墙头传来“叮铃”一声脆响,白琯那颗脑袋便探了出来,依旧是那副精神奕奕的模样。
“哟!苏娘子,这是大好了?”她上下打量我,啧啧称奇,“我昨日回来听贾姨说你病得厉害,还想着今日来看看你,你这倒好,跟棵被雨打了一夜第二天就支棱起来的小白菜似的!”
我被她的比喻逗得微微一笑:“劳白娘子挂心,只是偶感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就好!”她趴在墙头,晃着脚,银铃轻响,“我看你啊,就是心思太重,憋出来的病。像我,天天在外头风吹日晒,也没见怎么着。这人哪,该吃吃,该喝喝,凡事别往心里去,病就找不上门!”
她这话说得粗粝,却自有其道理。我点了点头。
“对了,”白琯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了些声音,“那位阮公子,没再来吧?我听说他昨日送了药材来?”
“嗯。”我应了一声,不欲多谈。
白琯撇撇嘴:“黄鼠狼给鸡拜年。你病好了,他估计还得找由头来。自己多留个心眼。”她说完,也不等我回应,便挥挥手,“你刚好,多歇着,我练功去了!”话音未落,人已缩了回去。
院中重新恢复宁静。我走到书案前,看着昨日未曾写完的字,墨迹还停留在那句“守心如一”的“如”字上。将其收起,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桑皮纸。
既然病好了,日子便该照旧。
只是,阮郁那边……他既送了药材,于情于理,似乎都该有个回应。并非感谢,而是……一种界限的重申。
我沉吟片刻,提笔蘸墨,在那素白笺纸上,写下了几行端正却疏离的小楷。无非是“病体已愈,劳公子挂心,赠药之情,愧不敢当”之类的客套话。没有提及游湖之约,亦无任何延伸的意味。
写完,吹干墨迹,封好。吩咐贾姨,寻个稳妥人送去阮郁别业。
了却这桩事,心中仿佛也轻松了些。我抱起琵琶,指尖拂过琴弦,《幽兰操》的旋律再次流淌出来。不知是否因这场病的涤荡,心绪竟比前几日更为沉静空明,指下的琴音,少了几分刻意追求的孤高,多了几分历经风雨后的从容与坚韧。
贾姨在灶间哼着小调,准备午膳。隔壁隐约传来白琯练剑时,剑锋破空的清啸。
秋风拂过院落,卷起几片早落的枇杷叶,打着旋儿,又轻轻落下。
雨霁风清,病去身安。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譬如那架竹梯,譬如那封回绝的信,譬如这琴音里,悄然多出的一分力道。
(第四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