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子离去后,我按照她的指点,又独自练习了许久琵琶,直到指尖微微发烫,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夏日的午后,连风都带着一股懒洋洋的燥热,唯有沉浸在音律中时,心神方能寻得片刻清凉。
然而,学问的修行并非只有琴弦一道。刚放下琵琶,洗净手脸,院门外便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是陈老先生来了。
我连忙起身相迎。先生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肘部的补丁洗得发白,但整个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包,额头上也带着汗迹,显然是一路步行而来。
“先生!”我敛衽行礼,心中有些歉然,“这大热的天,您怎么亲自过来了?该是学生去您府上请教才是。”
陈老先生摆了摆手,声音平稳,带着一丝夏日的沙哑:“无妨。走动走动,出些汗,也好。整日闷在书斋里,骨头都要僵了。”他目光扫过庭院,最后落在石桌上我方才练字摊开的纸张和笔墨上,微微颔首,“看来,并未因暑热而懈怠。”
我将先生请到廊下通风处坐下,那里比院中树荫下还要凉快些。贾姨早已机灵地端来了用深井水镇过的绿豆汤,碗壁凝结着细细的水珠,看着就让人心生凉意。
先生道了谢,慢慢饮了几口绿豆汤,这才将带来的布包打开。里面并非新的书卷,而是我前几日交予他的、关于西湖水利与钱塘江潮的读书笔记和几张我尝试绘制的简易河道示意图。
“你上次提出的几个问题,关于西湖若淤塞对钱塘城的影响,以及前朝几次大修海塘的得失,老夫仔细想了。”先生开门见山,将笔记摊开,指着上面我用朱笔标注的疑问处,“你可知,为何历代都如此重视疏浚西湖,而不仅仅是依赖钱塘江?”
我思索着回答:“学生浅见,西湖如同钱塘的‘肺’,能蓄水,能调节水源。若西湖淤塞,不仅城中百姓饮水成问题,遇到大雨,内涝恐怕也会更加严重。而钱塘江潮水凶猛,时有泛滥,依赖它,风险太大。”
“嗯,说到了一点。”先生点点头,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我画的那张歪歪扭扭的示意图,“但你只看到了‘利’,未深想其‘害’。西湖若管理不善,淤塞成患,其害处远比无水可用更甚。前朝元和年间,就曾因西湖疏于治理,导致暴雨时湖水倒灌入城,淹没坊市,死伤甚众。那一次教训,才让后来的主政者真正下定决心,要根治西湖水患。”
他顿了顿,看着我,目光严肃:“做学问,治国,乃至为人处世,皆同此理。不能只看到一件事的好处,就盲目去做,更要预想到它可能带来的坏处,想好应对之策。这叫‘思危’,也叫‘远虑’。”
先生的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我心上。我之前思考问题,确实常常只着眼于积极的一面,缺乏这种深远的忧患意识。这不仅仅是治水的道理。
“那……先生,如今的钱塘水利,可还有隐患?”我忍不住追问。
陈老先生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处隐约的湖山轮廓:“隐患何时没有?近年来,漕运繁忙,往来船只日多,对河道亦是负担。加之……”他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有些事,非你我书生所能妄议。你只需记住,水利之事,关乎民生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是疏是堵,是引是蓄,都要顺应天时、地利,更要体察民情、量力而行。切不可好大喜功,更不可为了一己之私,罔顾百姓安危。”
他说到最后几句时,语气格外沉重。我隐隐觉得,先生似乎意有所指,但并未明言。或许,这与近来城中关于漕运的一些风声有关?我想起阮郁,想起他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
“学生明白了。”我将先生的教诲谨记在心。
接着,先生又就我笔记中几处关于前朝水利大家郦道元《水经注》的误解,进行了细致的纠正。他没有引经据典掉书袋,而是用最朴实的语言,将复杂的原理和历史上的经验教训娓娓道来,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深刻的故事。
“你看这里,”他指着图上我画错的一个支流走向,“水往低处流,这是本性。你硬要让它逆着地势走,除非耗费巨大民力开凿运河,否则便是违背了它的‘道’。治水,要‘导’,而不是‘堵’,要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让它为人所用,而不是为害于人。”
这浅显的道理,却蕴含着至简的天道。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偏西,廊下的光线变得柔和。先生的绿豆汤早已喝完,额上的汗也干了。
他收起笔记,缓缓站起身:“今日便到这里吧。暑热难当,你也要注意身体,莫要过于劳累。学问如这夏日庄稼,需得慢慢生长,急不得。”
“是,多谢先生教诲。”我躬身送先生到院门口。
陈老先生步履蹒跚却坚定地消失在巷口。我站在门前,看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石板路,心中充满了对先生的感激与敬重。
他教给我的,不仅仅是书本上的知识,水利的学问,更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一种深沉的家国情怀与忧患意识。
回到院中,我重新摊开笔记,看着上面被先生修改过的批注,只觉得那些原本枯燥的文字和线条,仿佛都活了过来,与眼前这片湖山,与这方土地上生活的人们,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学问之道,果真如这盛夏万物,看似繁盛喧嚣,其下却自有其深沉的脉络与根基。
而我能做的,便是像先生那样,沉下心来,一点点去挖掘,去理解,让自己在这世间,扎根得更深,看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