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四,雨歇,云层却依旧厚重,低低压着钱塘城。空气里满是饱含水汽的沉滞,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黏腻的凉意。
晨起第一件事,便是惦记着云娘子昨日所言。用罢早膳,正欲让老周头去云娘子处问问今日是否方便同去请郎中,院门外却先响起了熟悉的、略显急促的叩门声。
来的是柳茵,她穿着一身杏子黄的春衫,发梢却带着奔跑后的湿气,圆脸上满是焦急。
“苏姐姐!不好了!”她气都没喘匀,便拉住我的手,“我方才路过陈老先生家,听见里面咳得厉害,敲了半天门也没应声,心里害怕,就赶紧跑来告诉你!”
我心下一沉,昨日那不安的预感骤然攥紧。也顾不得等云娘子了,对贾姨匆匆交代一句,便与柳茵一同赶往城西。
陈老先生的陋室门前,果然寂静得令人心慌。用力叩门,里面只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间或有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却无人应门。
“先生!先生您开开门!”我提高了声音,心怦怦直跳。
又过了半晌,就在我几乎要决定寻邻里帮忙撞门时,门内才传来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露出陈老先生苍白如纸、布满虚汗的脸。他整个人倚在门框上,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已耗尽,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们一眼,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是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先生!”我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触手之处,隔着厚重的旧袍也能感到那骇人的滚烫。柳茵也吓坏了,在一旁手足无措。
“快,柳茵,去请郎中!就去回春堂,找坐堂的李大夫!”我急声吩咐,一边半扶半抱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陈老先生往屋内那张简陋的木榻上挪。
柳茵应了一声,转身飞快地跑了。
屋内阴冷潮湿,炭盆早已熄灭多时。我将先生安置在榻上,替他盖好那床硬邦邦的、带着霉味的旧棉被,触手冰凉。他双眼紧闭,眉头因痛苦而紧锁,呼吸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身躯蜷缩着,像个无助的孩童。
我心中大恻,连忙去灶间寻柴生火。柴是湿的,费了好大力气才引燃,浓烟呛得我也连连咳嗽。待炭火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暖意,我又赶紧烧水。
水尚未沸,柳茵已拉着一位须发花白、提着药箱的老郎中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正是回春堂的李大夫。
李大夫见状,不敢怠慢,立刻上前为陈老先生诊脉。他凝神细察良久,又看了看先生的舌苔,面色凝重。
“老先生这是积劳成疾,外加风寒入里,郁而化热,已成肺痈之兆。”李大夫沉声道,“加之年事已高,元气亏损,情况……不甚乐观。”他提笔开了方子,又道,“需立刻服药,且此处阴寒,于病体恢复极为不利,需得保持温暖通风才好。”
我接过药方,只见上面写着麻黄、杏仁、生石膏、甘草等物,知道是疏散风邪、清泻肺热的方子。付了诊金,送走李大夫,我与柳茵又分头去抓药、购置新的厚实被褥与银霜炭。
一番忙碌,直至午后,才将药煎好,扶着意识模糊的陈老先生勉强服下。新买的炭在盆中燃得旺旺的,屋内终于有了一丝暖意,新换的棉被也带来了些许干燥舒适。先生的咳嗽似乎略微平缓了些,沉沉睡去,只是那呼吸声依旧粗重得让人心惊。
柳茵家中还有事,见先生暂时安稳,便先回去了。我独自守在榻前,看着先生沉睡中依旧痛苦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这位学问精深、品性高洁的师长,暮年竟如此凄凉。若非今日柳茵偶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窗外,天色又暗沉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再次落下,敲打着窗棂。我起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让清冷而湿润的空气流入,驱散屋内的药味与沉闷。
守着炭火,听着先生不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我忽然想起云娘子昨日所授的《松涛》。那曲谱的意境,是于风雪严寒中,松柏犹自挺立,发出不屈的涛声。
此刻,守着病重的师长,在这风雨飘摇的陋室中,那苍劲的旋律无声地在心中响起。技艺的修习,心性的磨练,或许并非只为风花雪月,更是为了在风雨来袭时,能有足够的力量,为自己,也为在意的人,撑起一方天地。
夜渐深,雨未停。我添了炭,检查了先生的呼吸,见他虽仍虚弱,但脸色似乎不再那么骇人,心中稍安。
取出随身带来的《松涛》曲谱,就着跳跃的炭火微光,我再次细细研读。指尖在膝上虚按,感受着那想象中的弦振。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模仿其形,更是在体会其神——那于逆境中坚守的孤高与坚韧。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守着这一室暖意,听着窗外连绵的雨声,我知道,今夜,我将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