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三,天色未明,窗外便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比前日更绵密了些。贾姨起身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室内的昏暗,她一边整理衣裳,一边絮叨:“今日是‘天穿’日,这雨下得倒是应景。”
天穿节?我倚在床头,于林晓的记忆里搜寻,只模糊记得似是纪念女娲补天的日子,具体习俗却不清了。待到起身,见贾姨并未如往常般生火煮粥,而是在灶间忙碌着调制面糊,又取出一口平日少用的浅底平锅,心下便有些了然。
“今日不食粥,要煎‘天穿饼’。”贾姨见我好奇,笑着解释,“老话讲,正月廿三,女娲娘娘补天穿。煎些甜饼,既是供奉,也是祈求新一年风调雨顺,不漏屋,不破衣。”她将和好的面糊舀一勺倒入刷了薄油的锅中,手腕轻转,便摊开一张圆如满月、薄如蝉翼的饼皮,边缘微卷,色泽金黄,散发出诱人的麦香与甜香。
我站在灶边看着,只觉得这习俗朴拙而充满寓意。以食为祭,以饼象征补天,将宏大的神话融入日常的饮食,这便是民间最质朴的信仰与智慧了。与现代那些形式大于内容的节日相比,这般带着烟火气的古老仪式,反倒更显真切。
早膳便是这天穿饼,佐以清茶。饼身柔软,带着淡淡的甜味,入口绵韧。贾姨特意多煎了些,让我给陈老先生送去。
雨势未停,我撑着油伞,提着装有温热火饼的食盒,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走向城西。雨水敲击伞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街道上行人稀疏,显得格外清冷。
叩响陈老先生的木门,良久,才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和迟缓的脚步声。门开了,先生披着那件深色旧袍,脸色比昨日更差,唇色也有些发白。
“先生,今日天穿,贾姨煎了饼,给您送些来。”我将食盒递上。
陈老先生接过,道了声谢,声音沙哑:“难为你们记挂。”他侧身让我进屋,屋内比室外更显阴寒,炭盆似乎熄了许久。
“先生,您这咳症……”我担忧地看着他。
“无妨,咳咳……年纪大了,天气骤变,难免如此。”他摆摆手,不欲多谈,目光落在食盒上,“天穿饼……倒是许久未吃了。”他打开食盒,拿起一张尚且温热的饼,并未立刻食用,只是看着,昏黄的眼中似有一丝追忆,“幼时,家母亦常在此日煎饼……”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默默地将饼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那神情,不像是在品尝食物,倒像是在咀嚼一段泛黄的时光。
我看着他消瘦的背影和手中那简陋的饼,心中酸涩。这位清贫自守的学者,他的世界似乎除了满屋的书卷,便只剩下这些零星的、关于遥远过去的记忆了。
陪先生坐了片刻,劝他重新生起炭盆,又替他烧了壶热水,我才起身告辞。离开时,雨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心中那份不安愈发沉重。
午后,按照前日的约定,云娘子冒雨前来授课。
她今日带来了一卷新的琵琶谱,并非古曲,而是她近来的心得之作,曲风相较于她以往教授的更加苍劲开阔,名为《松涛》。
“小小,你近来心性愈发沉静,指法也日趋圆熟,可以尝试接触些意境更为深远的曲子了。”云娘子将曲谱展开,指尖虚点其上,“此曲重在意而不在技,需得胸有丘壑,方能弹出那松风万壑、独立霜雪的气韵。”
我凝神静听,看着她清泠的眉眼,想起那日闹市中于茶寮二楼偶见她弹奏的身影。她的音乐,便是她的风骨。
授课依旧严格。一个轮指的力度,一个揉弦的时长,云娘子都要求得极为精准。她说,唯有技法纯熟到成为本能,才能忘却技法,直抒胸臆。窗外雨声潺潺,室内琵琶琮琮,两种声音交织,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课毕,云娘子收起琵琶,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端起我奉上的热茶,轻声问道:“陈先生的身体……近日可好些了?”
我摇摇头,将早晨去探望的情形说了。
云娘子闻言,秀眉微蹙,沉默片刻,道:“陈老先生性子倔强,不喜麻烦他人。我识得一位郎中,虽名声不显,于调理老年咳喘之症上却颇有独到之处。明日若无雨,我陪你一同去请他来给先生瞧瞧。”
“多谢云姨!”我心中一暖,连忙道谢。
“不必谢我。”云娘子放下茶盏,目光温和地看着我,“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本是应当。小小,你能有这份心,很好。”
将她送出院门,雨势已转小,化为朦胧的雨雾。我站在廊下,看着云娘子撑着伞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中感慨。在这世间,除了贾姨,还有陈老先生、云娘子、梅溪先生、范先生、秋先生……这些并无血缘的师长,却给了我如同家人般的教诲与关怀。
夜幕降临,油灯下,我再次翻开《松涛》的曲谱,指尖在膝上虚按,揣摩着那苍劲的意韵。阮郁的信,王珩的欣赏,林婉儿的敌意,乃至谢阿蛮遥远的好奇……这些外界的纷扰,在此刻静谧的雨夜里,都显得遥远而模糊。
唯有指尖虚拟的弦音,师长的病情,以及明日要去请郎中的事,才是真实而具体的。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敲打在石阶上,声声清晰。我知道,明日,又将是不问外事,专心学业与身边人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