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洞的第六个年头,晨光已不必再借岩缝的缝隙潜入。玄元眉心那颗光珠不知何时已长到鸽卵大小,虹光流转间,将整座洞窟照得透亮,连石壁上经年累月凝结的水珠都泛着七彩光晕,像缀满了细碎的星子。
玄元静坐于寒玉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眉心光珠。触感温润,像握着一块浸在清泉里的暖玉,珠体表面的纹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那是他五年修行凝结的真气轨迹。他记得初见这珠子时,不过米粒大小,被阳神捧在手心惊叹“这玩意儿能当法器?”,如今却已能撑起一洞光明,想来也是桩奇妙事。
这日静坐刚入态,神念正顺着经脉缓缓游走,忽然被一阵山风卷来的吆喝声撞得一滞。
“吁——!你这犟牛!再闹卸了你的腿!”是村西二柱的粗嗓子,混着牛蹄踏过石板的“哒哒”声,还有孩童尖细的笑闹,像把碎石子撒进了平静的湖面。
玄元眼皮微颤,神念不由自主地飘了出去。他“看”到二柱牵着那头老黄牛从山下走过,牛背上还驮着半筐新摘的野柿子;“看”到三丫和狗蛋正围着老黄牛追逐,三丫手里攥着个红透的柿子,分明是从李婶家的篱笆里偷摘的——去年这时候,李婶还拄着拐杖来洞里告状,说三丫偷了她半篮柿子,哭得直抹眼泪。
念头刚起,眉心光珠忽然“嗡”地轻震,一股尖锐的刺痛顺着眉心蔓延开,像被细针扎了下。四肢百骸瞬间泛起微麻的滞涩感,原本顺畅流转的真气猛地卡在了肘弯处,酸麻胀痒一股脑涌上来。
“又走神了。”玄元轻叹,抬手按在眉心,指腹贴着光珠微微用力。光珠的虹光黯淡了几分,珠体表面甚至浮现出几道细碎的裂纹——那是妄念冲撞留下的痕迹。他想起上月从藏经洞寻来的《息心诀》,开篇便写“动一分妄念,则损一分真气”,当时只当是寻常告诫,此刻才知所言非虚。
“怎么了?脸都白了。”阳神从洞口的陶瓮里探出头,嘴里还叼着颗野枣,枣核被他吐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玄元的玉榻边。他刚从山下回来,怀里还揣着个油纸包,里面是镇上买的桂花糕。
“没什么。”玄元闭目凝神,试着按《息心诀》的法诀引导心神下沉,“心体寂则机自不生……”可越是想“寂”,那山民的吆喝声、孩童的笑闹声越清晰,甚至能“听”出二柱挥鞭的节奏——三长两短,是他赶牛时的老习惯,说是这样打,牛才肯听话。
这妄念竟像偷油的鼠,越是驱赶,窜得越欢。玄元想起经文中“心为贼王”的话,只觉贴切得很。这颗心啊,分明该如止水,偏生要化作脱缰的野马,见着点风吹草动就想狂奔。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将神念收回体内,可那“贼王”却不依不饶。刚压下二柱的影子,又冒出三丫偷柿子的画面;刚驱散孩童的笑闹,又想起李婶抹眼泪的模样。真气在经脉里磕磕绊绊,像在布满石子的路上推车,每走一步都费劲。
阳神见他额角渗出汗珠,光珠的虹光越来越暗,忍不住凑过来:“要不歇会儿?我买了桂花糕,刚出炉的。”他把油纸包往石案上一放,甜香瞬间漫了开来,混着洞外飘进来的桂花香,勾得人舌尖发颤。
玄元喉头动了动,神念又是一乱。光珠的震颤更厉害了,裂纹又多了几道。“别闹。”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躁。
阳神撇撇嘴,没再说话,只蹲在石案边慢慢啃桂花糕,碎屑掉了一地。
洞外的吆喝声渐渐远了,孩童的笑闹也淡了下去,只有风吹过洞口桂树的“沙沙”声。玄元守着那颗躁动的心,一遍遍地按法诀调息。他想象自己的神念是张网,妄念是飞虫,网要松而不紧,既能兜住飞虫,又不让它挣扎得更凶。
日头爬到洞顶时,玄元才勉强稳住神。光珠的虹光淡了不少,像蒙了层薄纱,珠体上的裂纹虽未消失,却不再扩大。他望着洞壁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边缘还在微微发颤——那是未歇的妄念在动,像水面残留的涟漪。
“看来这‘降心’,比对付山蜂还难。”玄元苦笑,指尖划过光珠,那里还留着妄动后的余震。他想起三年前在山涧遇着的马蜂,虽凶,却有迹可循,用火烟一熏便散了;可这心猿,无影无形,你越急,它越闹,你越想捆,它挣得越欢。
阳神已经啃完了半块桂花糕,正用指尖沾着碎屑往嘴里送:“难才要练啊,你以前连光珠都凝不出来呢。”
玄元睁开眼,看了看石案上的桂花糕,又看了看阳神沾着糖霜的指尖,忽然笑了。他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重新盘坐:“再来……”
这次,他没再刻意驱赶那丝残留的妄念,只是静静看着它像片落叶在神念里飘。洞外的桂花香漫进来,光珠的虹光似乎又亮了那么一丝。
心猿虽野,总有驯熟的那天。玄元想,只要耐着性子,总有一天,这颗心能如光珠般澄明,任它外界风动,我自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