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层揉皱的纱,把城东开阔地裹得朦朦胧胧时,尹喜已踩着露水站在空地中央。他手里的木尺浸过桐油,橙黄色的尺身泛着温润的光,边缘刻着细密的刻度——这是他昨夜在灯下用刀一点点凿的,指尖还留着木屑划过的痒意。抬头望向东边天际,云层裂开道细缝,氐宿的微光正从那缝里渗出来,像枚银钉子,稳稳钉在天幕上,将一片区域圈得分明。
“就从这里起桩。”他屈起手指,用木尺在地面敲了个浅印,声音穿过薄雾,带着露水的清润,“氐宿主家宅,往这处搭,稳。”
身后的汉子们早扛着木桩候着,木桩是从废墟里挑的老松木,去皮后露出浅黄的木心,凑近了能闻见淡淡的松脂香。听尹喜一声令下,立刻抡起木槌往土里砸,“咚、咚”的闷响撞在晨露未曦的地上,震得草叶上的水珠簌簌往下掉,惊得草窠里的虫儿四处乱蹦,有只深褐色的蟋蟀慌不择路,竟跳上了尹喜的布鞋,被他轻轻弹开,蹦进了远处的草丛。
尹喜蹲下身,木尺贴着地面量桩距,眉头微蹙着数刻度:“三尺。”这距离是他昨夜对着星图算的——氐宿六星间距均等,照此布局,既能让每户留着通风的空隙,又能让邻里隔着空隙递碗热汤,亲疏刚好。他指尖划过地面的草叶,露水沾在指腹上,凉丝丝的,倒让脑子更清醒了些。
“先生,图腾挂哪?”一个后生举着块木板跑过来,板上刻着简化的氐宿星图,五条歪歪扭扭的线条勾连起六颗圆石子,是孩子们昨儿捡的鹅卵石,被磨得光溜溜的,透着青白的光。尹喜抬头看了看刚砸稳的木桩顶,桩头被削得平整,还留着斧刃的痕迹:“钉在那,让风照着走。”他记得《甘石星经》里写,氐宿图腾迎风顺势,能挡灾煞,就像屋檐的翘角,总要顺着风向才稳当。
日头爬到半空时,雾散了,棚屋的骨架已立起大半。松木杆在阳光下泛着暖黄的光,木节处还凝着没干透的树脂,像淌在木身上的琥珀。女人们搬来草垛,蹲在旁边编草顶,手里的稻草是前几日割的,带着晒透了的阳光味,编起来“沙沙”作响。她们的闲话也跟着草叶一起飘——
“张婶家抢出个陶罐,说是祖上传的,摆在屋里镇宅呢。”
“我家娃捡了串野山楂,红得像小灯笼,挂在床头准喜庆。”
“这草得编密点,前几日听李郎中说,过几日可能有雨。”
那个抱着骨瓮的妇人也在其中,她编草的手指飞快,草绳在掌心翻飞,留下道红痕——是今早被草叶割的,渗着血珠,却被她随手往嘴里吮了吮,又继续编。“你看这草编得多密。”她对旁边的妇人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活气,“夜里下雨也不怕漏了。”脚边的骨瓮裹着三层旧布,是她出嫁时的陪嫁棉布,洗得发白,却还带着淡淡的靛蓝印花,像块捂热的石头,稳稳搁在草堆上。
孩子们早耐不住,绕着未完工的棚屋疯跑,手里举着截短木杆当枪,喊着“搭房子咯,占地盘咯”。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趁人不注意,踮脚摘下桩顶的图腾木板,举着当令牌,跑得裙摆飞起来,木牌上的石子“哒哒”撞着木板,像串小铃铛。她娘追过来,在她屁股上轻拍了下:“疯丫头,那是护家的,得挂好。”小姑娘吐吐舌头,把木板递回去,却趁娘转身的空当,往自家棚屋的角落塞了颗玻璃珠——是从废墟里刨出来的,鸽蛋大,碎了半块,却透着七彩的光,她觉得比任何图腾都好看,藏在草堆里,像埋了个小太阳。
尹喜巡视到最东头的棚屋时,见里面已摆上了家什:一张缺腿的木桌用三块青石垫着,桌角还留着被虫蛀的小孔,却擦得锃亮;桌上放着个掉了漆的铜盆,盆底的鱼纹只剩个尾巴,是这家媳妇的嫁妆;墙角堆着捆紫苏和蒲公英,是李郎中专程嘱咐晒的,说泡水能防风寒;最显眼的是床头挂着的布偶,碎布头拼的身子,黑豆缝的眼睛,补丁摞着补丁,却被孩子的小手攥得温热——昨夜尹喜巡夜时,还见那娃抱着布偶打盹,口水沾湿了布偶的耳朵。
他忽然想起昨夜李默的话:“家不在大,有这些念想,就塌不了。”可不是么?这缺腿的桌、掉漆的盆、打补丁的布偶,都是把日子往稳里拽的绳子。
暮色降临时,最后一根草顶铺好了。几十间棚屋连成一片,像条卧在地上的长龙,氐宿图腾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木牌上的石子闪着微光,倒真像天上的星子落了下来。家家户户点起油灯,昏黄的光晕从草缝里漏出来,在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那个捡麦粒的孩子,正趴在自家棚屋门口,用树枝在地上画氐宿的星图,六条线画得歪歪扭扭,却把六颗“星”画得格外圆,大概是想起了白天图腾上的鹅卵石。
尹喜站在高处往下看,烟火气顺着晚风漫过来——有草顶晒透的阳光味,有灶膛飘出的柴火香,还有孩子们的笑闹声撞在草棚上,又弹回来,软软的。他摸了摸怀里的星图,泛黄的纸页上,氐宿六星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又圈。
原来安稳从不是天上的星说了算。是张婶家的陶罐,是娃手里的野山楂,是妇人脚边的骨灰瓮,是每个棚屋里亮着的油灯——这些攥在手里的念想凑在一块儿,才撑起了这片临时的家,比任何星象都靠谱。
夜风吹过,图腾木牌“吱呀”转动,像在应和他的心思。远处传来妇人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混着草叶的清香,在暮色里漫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