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指尖传来的微颤顺着神经末梢往上爬,跟过了电似的。
林小满收回手,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那块还带着体温的陶片往怀里揣了揣,转身钻进了旁边废弃玻璃厂那黑洞洞的通风口。
这玻璃厂现在是楚惜音的窝,里头那股子焦糊味儿比外头的酸雨还冲。
林小满猫着腰,顺着那条挂满蜘蛛网的检修通道爬到了二楼主控室的栅栏边上。
透过缝隙往下看,楚惜音正跟个疯婆子似的,被一堆乱七八糟的全息屏幕围在中间。
“不对……还是不对。”
楚惜音嘴里咬着根扎头发的皮筋,手里拿着个滴管,正往那培养皿里滴一种淡蓝色的液体。
那是液态纳米肌束,市面上这玩意儿一克能换他在地摊上卖半年的货,现在就被她当自来水一样往那堆红褐色的铁锈里倒。
“滋啦——”
白烟冒起,那铁锈跟见了鬼似的,拼命往边缘缩,中间那团纳米液体尴尬地悬着,像是一滴油掉进了凉水里,死活融不进去。
“嫌弃我?”楚惜音把滴管往地上一摔,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点慵懒劲儿的桃花眼,这会儿红得吓人,“连你也觉得我是假的?”
林小满在通风口里咂了咂嘴。
这姑娘是钻牛角尖了。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那是他刚才顺手在各个弄堂口收集来的“特产”。
他瞅准了下面没人注意的空档,把袋子口解开,顺着通风口的缝隙往下轻轻一抖。
那是一些极细的暗红色粉末。
那是张大爷门槛上的锈,是李婶窗棱上的锈,每一粒尘埃里都裹着这一宿的一句梦话、一声叹息。
粉末像是一阵红色的雾,晃晃悠悠地飘进了那个培养皿。
奇了怪了。
刚才还对高科技纳米液极其排斥的锈团,一碰到这些脏兮兮的粉末,立刻就像是饿死鬼见了肉包子。
它们疯狂蠕动,竟然在那个昂贵的石英器皿底部,缓缓勾勒出了几张模糊的人脸轮廓。
有那个在那哭鼻子的流鼻涕小孩,有刚才扶着老伴的瞎子大爷。
楚惜音愣住了。
她那只正准备去拿新的试剂瓶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抖得像是帕金森前兆。
林小满隔着栅栏都能看见她眼眶里那点水光。
“原来不是不吃,”楚惜音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含着把沙子,“是嫌我不够‘真’。”
她突然猛地抬起头,那眼神里透着股让林小满都心里发毛的狠劲儿。
她没再用什么高科技萃取液,而是直接抬起左手,用那把沾满油污的手术刀,对着自己的左臂狠狠划了下去。
鲜血没流出来,露出来的是银白色的仿生肌理。
但下一秒,一滴眼泪——真真切切的、咸涩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正好滴在那个伤口上。
“我叫……音音。”
这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是她那个早就在家族数据库里被抹掉的小名。
就在这滴泪砸进伤口的瞬间,那个培养皿里的锈迹像是听到了召唤,化作一道暗红色的流光,直接钻进了楚惜音的皮下。
林小满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楚惜音那条原本充满了工业美感的银色手臂,瞬间被一层流动的暗金色藤蔓覆盖。
那不是金属氧化,那是某种有生命的纹路,像是有无数个看不见的工匠,正拿着刻刀在她的骨头上雕花。
“砰!”
就在这节骨眼上,玻璃厂的大门被人一脚踹飞了。
七八个浑身闪着霓虹流光的人影冲了进来。
这帮人林小满认识,塑形者激进派的“剔除者”小队。
他们追求极致的“独特”,谁要是敢用旧时代的审美,在他们眼里就是还没进化的猴子。
“楚惜音!你竟然往完美的躯体里植入这种工业垃圾!”领头那个脑袋是个半透明的水晶骷髅,说话自带电音混响,“你这是对‘进化’的亵渎!”
林小满缩在通风管里没敢动。
这帮疯子打架从来不讲武德,全是高能粒子流乱飞,他这小身板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水晶骷髅一抬手,一道标准化的分解射线就朝着楚惜音轰了过去。
“独特?”楚惜音没躲。
她慢慢站直了身子,那条刚刚融合了锈芯的左臂在昏暗的车间里泛着一种古朴、厚重的微光。
她抬起手,没有用任何能量盾,直接徒手抓向了那道射线。
“你们所谓的独特,不过是造物主给的另一种编号罢了。”
那道能把钢板气化的射线,撞在她手心的锈迹上,竟然像是泥牛入海,连个响都没听着就被吞了。
紧接着,那层暗红色的锈迹顺着射线逆流而上,像是有生命的爬山虎,瞬间缠上了水晶骷髅的手腕。
“啊——!”
那不是痛呼,是惊恐。
随着锈迹蔓延,那个看起来酷炫无比的水晶骷髅头开始剥落。
光鲜亮丽的外壳碎了一地,露出了里面一张满是雀斑、有着一头乱糟糟卷发的年轻男人的脸。
那脸因为常年不见光,白得像张纸。
楚惜音那条生了锈的手臂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像是老朋友打招呼,又像是审判官在宣读罪状。
“数据流显示,你七岁那年最怕黑,抱着个破布娃娃不敢撒手,你奶奶管你叫……小豆。”
这两个字一出,那年轻人浑身剧烈一震,原本想要反抗的纳米义肢瞬间瘫软。
他像是个被戳破了的气球,瘫坐在地上,眼神里全是那种被人扒光了的慌乱和羞耻,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茫然。
“小……豆?”他喃喃自语,伸手摸了摸自己那一头卷发,“我有头发……我有头发的……”
围在后头的那些激进派全傻了。
他们引以为傲的“进化躯壳”,在这层脏兮兮的铁锈面前,脆得跟蛋壳一样。
林小满在上面看得真切。这不是在打架,这是在“卸妆”。
他看着楚惜音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散去了手上的攻击性,让那层锈迹温和地在空气中飘散。
好机会。
林小满掏出最后那点混着“百家愿力”的锈粉,对着通风口轻轻吹了一口气。
粉末洋洋洒洒地落下去,沾在那些目瞪口呆的塑形者身上。
并没有什么爆炸,也没有什么腐蚀。
只是有个浑身改成液态金属的大个子突然捂着胸口,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阿毛想吃糖。”
有个把自个儿整成六只手的姑娘,突然蹲在地上,看着手心里的锈迹发呆,嘴里念叨着:“囡囡……回姥姥家。”
原本剑拔弩张的车间,瞬间变成了一场大型认亲现场。
那些被科技强行压在最底层的、属于“人”的那部分记忆,被这把掺了人味儿的锈粉,全给勾出来了。
林小满摸了摸手腕上那本滚烫的信仰之书,忍住了点开的冲动。
这时候用神术就是多余。
有些劲儿,得让他们自己缓过来;有些火,得让他们自己烧起来。
夜深了。
月亮被暮光带遮得只剩个毛边,像是块发霉的烧饼。
楚惜音坐在玻璃厂的天台上,那条锈化的左臂垂在身侧,上面那些金色的纹路正随着她的呼吸一明一暗。
林小满拎着两罐过期啤酒,从生锈的铁梯子上爬上来,把一罐递过去。
“给,只有这个,凑合喝。”
楚惜音接过啤酒,没喝,只是拿那只锈手握着。
冰凉的铝罐瞬间被那股热度捂得温吞。
“林小满,”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咱们是不是早该用名字,而不是编号活着?”
林小满咕咚灌了一口酒,打了个带着麦芽精味儿的嗝:“名字这玩意儿,你不用,它就生锈;你越用,它越亮。跟这地摊上的假古董一个道理,得盘。”
楚惜音笑了。那笑容里没多少媚气,全是那种大难不死后的透彻。
她伸出手,指尖那层锈迹缓缓蠕动,竟然在月光下开出了一朵极小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小花。
“试试这个。”林小满从兜里掏出一枚这几天刚攒出来的新锈钉,放在她手心,“里头混了三百个小孩的笑声,比眼泪劲儿大。”
楚惜音握住那枚钉子,刚想说话,远处的城市天幕上,那条滚动的AI日志突然卡顿了一下。
【监控日志:塑形者东区集群,情感波动异常……因果逻辑无法闭环……建议……建议……】
那行字闪了两下,最后像是没电了一样,彻底黑了下去。
风吹过天台,林小满缩了缩脖子。他知道,这事儿还没完。
那帮云栖者还没下场,造物主还在天上看着,而最难啃的骨头还在后头。
他想起了刚才路过沈清棠诊所时看到的那一幕。
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女医生,这会儿正对着一份新送来的病例发愁。
病例的主人是个十六岁的基底人类少年,但这孩子的脑波图乱得像是一团打结的毛线。
诊断那一栏只写了一句话:拒绝意识上传,哪怕肉体崩坏。
林小满把啤酒罐捏扁,随手抛向了那深不见底的夜色。
“这世道,”他嘟囔了一句,“不想上天的人,比想成仙的还难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