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东区玻璃厂,空气里带着一股还没散尽的酸馊味。
林小满赤着脚,像个巡视领地的野猫,踩在满是铁锈渣滓的水泥地上。
脚底板传来一阵那种只有老茧厚到一定程度才能体会的微刺感。
每走一步,脚心渗出的那一层薄汗就跟盖章似的,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印记。
早起的雾气还没把这点水汽给吞了,地面上那些暗红色的锈斑像是闻到了腥味的鲨鱼,迅速凑过来舔舐脚印。
“滋滋——”
极轻微的响动后,断断续续的字迹像幽灵一样浮现。
左脚是“小满”,右脚是“石头”,偶尔那个哭哭啼啼的“阿妹”也会窜出来凑个热闹。
字迹只存活了三秒,就被清晨的风吹干了,只留下一圈淡淡的白色盐渍。
林小满蹲下身,用大拇指那裂开的指甲盖,在那层盐锈混合的粉末上刮了一点,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除了铁腥味,还有股馊汗味,那是人活着味道,也是机器最嫌弃的“杂质”。
他抬头扫了一眼头顶那几十个像死猪一样趴窝的运输舱。
昨晚到现在,那帮号称无所不知的调度AI愣是一个维修队都没派,甚至连个清洁机器人都没见着。
视网膜上的监测界面里,这一大片区域被标成了一个不起眼的灰色色块。
备注很简单:【低优先级腐蚀区】。
林小满咧嘴乐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在这帮只有逻辑回路的铁脑壳眼里,生锈就像下雨刮风一样,属于“不可抗力”的自然灾害。
它们懂怎么杀病毒,懂怎么抓黑客,唯独不懂怎么去管一块铁皮是因为“响家”而生锈,还是因为“受潮”而生锈。
“只要咱们不拿枪炮轰,哪怕把这地板跪穿了,在系统眼里也就是个‘环境磨损’。”
他刚想站起来,耳边的骨传导耳机里突然炸开一阵刺啦声,紧接着是楚惜音那带着亢奋的嗓音。
“林小满,你个变态。”
“……大清早的,夸人能不能含蓄点?”林小满揉了揉耳朵。
“看数据!”
视网膜界面猛地一跳,一张复杂的波形图直接糊在了他眼前。
那是楚惜音从废弃净水站那台老掉牙的生物示波器上扒下来的。
图上有两条线。
一条是昨晚运输舱强制休眠前0.3秒捕捉到的电流脉冲,另一条,赫然是林小满当时赤脚踩地的步频震动图。
两条线,严丝合缝,甚至连那个因为脚底打滑产生的微小抖动都一模一样。
“这大家伙不是被锈死的,”楚惜音的声音里透着股拆解狂魔特有的疯劲,“它是被你的生物电‘诱捕’了。我刚把你那段频率导进我的纳米肌束测试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画面一转,只见楚惜音那条原本光洁如玉的机械左臂上,几根银白色的纳米肌束被生生抽了出来,像几根还在抽搐的神经线。
“疼不疼啊你?”林小满眼皮一跳。
“少废话。我把这几根导电纤维编成了腰带,”楚惜音没搭理他,手里晃着那条刚编好的、还在微微蠕动的银色细绳,“只要有人戴着这玩意儿走路,就能把人体那种乱七八糟的微电流,放大成系统能识别的‘锈蚀指令’。明天让大家都戴上试试,我就不信震不垮这帮铁疙瘩。”
林小满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自残式”发明,另一条加密信息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是苏昭宁。
这姑娘话少,办事却绝。
发来的是一份刚刚生成的《火星东区大气环境监测周报》,以及一条已经嵌入公共健康系统的预警推送。
报告里煞有介事地画了一堆红圈,全是专业术语:“受夜间逆温层影响,东区废弃工厂周边形成局部高湿度微气候,加之历史遗留的高氧化铁尘埃,极易导致金属设施表面发生非典型性氧化反应。”
最后那行结论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建议:此为气候-人群交互副产物,无安防风险,建议居民夜间减少聚集以免吸入锈尘。】
林小满忍不住想给这位前云栖者管理员鼓掌。
这就是把“人为搞破坏”硬生生洗成了“老天爷赏饭吃”。
有了这份报告做背书,哪怕以后有人真把运输舱拆了,AI大概率也会判定为“风太大吹坏的”。
“还没完,看这个。”
第三个接入的是沈清棠。
视频背景是在诊所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显微镜的冷光照得她那张清秀的脸有些苍白。
镜头下,是一枚已经被激活的“锈种钉”的高倍放大图。
那层原本应该杂乱无章的氧化层,此刻竟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螺旋状纹路。
“眼熟吗?”沈清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子钻研到底的执拗,“这纹路跟你的大拇指指纹,有百分之九十的重合度。”
林小满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
“锈不是死的,它记住了你的接触。”沈清棠举起一管淡蓝色的透明凝胶,“我刚才试着用微量铁离子调了这个,涂在志愿者手上再去摸那些锈面。结果接触点立马生成了每个人独有的‘锈纹’,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一样的。”
“你是说……”林小满眼睛亮了,“以后咱们进门不用刷那倒霉的芯片了?”
“不光不用芯片,连网都不用连。”沈清棠晃了晃那管凝胶,“这叫‘肤锈印’。这是咱们自己的生物识别,是这片土地认人的凭证。”
挂断通讯,林小满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热了几分。
他溜达回广场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本来该是死气沉沉的早晨,这会儿却热闹得跟赶集似的。
一群不知道哪家的小屁孩,正围在昨晚那几个巨大的琉璃符文边上。
他们也没什么玩具,就学着大人的样子,往手指头上吐唾沫,然后在那些还没完全凝固的锈迹上瞎划拉。
奇迹就在这乱涂乱画里发生了。
那些锈迹像是通了灵,随着孩子们湿漉漉的手指头亮起微弱的光,虽然不像昨晚那么炸裂,但那层光晕就像萤火虫一样,在晨雾里流转。
“石……石……头。”
一个剃着光头的小男孩,结结巴巴地蹲在地上,憋红了脸,用手指头在一块地砖缝里抠着。
他写得很慢,手指头都磨破了皮,也没写全那个“头”字。
林小满没去拦着,反倒笑眯眯地蹲在旁边,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就在那个“石”字的最后一笔刚刚落下的瞬间,地砖缝里那层本来干巴巴的铁锈,突然像泉水一样涌出一股淡金色的液体。
液体没有四处流淌,而是极其温顺地沿着小男孩歪歪扭扭的笔触,慢慢填满,最后凝固成一个金灿灿的“石”字偏旁。
那光芒不刺眼,却暖得人心头发颤。
远处了望塔上的监控死角里,楚惜音盯着屏幕上这一幕,嘴角那个讥讽的弧度终于软了下来。
她按住耳麦,轻声说了一句:
“林小满,我收回刚才的话。原来不是我们养熟了它们——是它们认主了。”
林小满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街坊邻居。
那些眼神里,少了几分昨天的惊恐,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贪婪——那是想把命运抓在手里的贪婪。
“既然认了主,那就得给大伙儿发点见面礼。”
他回头看了一眼诊所的方向,沈清棠正带着几个护士,抬着一筐刚做好的东西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