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吃饱,就不饿。”
她拎着陶罐出了门。街上的风带着潮气,她的步子不快,裙角扫过石板,留下几点水印。
到了桥边,那几名工人正坐在地上歇脚,看见她拎着罐子来,全都一愣。
“孟娘子,这可怎么好意思。”
“好意思。”她笑,把碗一只只摆开,“热着吃。”
一个工人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娘子,这豆腐脑真顺口。”
“顺口就成。”她答得平淡,却笑意满脸。
等她回到火巷坊,天已经黄了。郑首在门口候着,问:“娘子,送完啦?”
“嗯,都吃了。”
“人家谢你没?”
“谢了。”
“那你高兴没?”
“高兴啊。”她脱了披风,“锅空了,人就高兴。”
苏明在门边听见,忍不住笑出声:“娘子,你这辈子啊,怕是也改不了。”
“改不了。”她头也不抬地答,“锅在这儿,人就得忙。”
郑首还迷糊着眼,披着衣裳出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娘子,你这觉都不睡全的。”
“睡多了人发呆。”孟鸢俯身点火,手里的火镰“嗞嗞”两声,火星一亮,她熟练地垫好柴,“今天不做豆腐脑。”
“又换了?”郑首打起精神,“我猜不着你这天要弄啥。”
“炸油条配豆浆。”她抬头笑了一下,“吃惯软的,也得咬咬硬的。”
说着,她拎出一盆发好的面。那面气泡细密,闻着带着淡淡的酵香。
她用手掐成段,一根根拉长,落在油锅里。“嗞啦”一声,油花溅开,面条瞬间鼓起,颜色一点点从白变黄,再变成金。
郑首看得眼睛都亮:“娘子,这油温拿得真准。”
“准不准不看火,看心。”她翻了一下,动作利落。
第一根油条捞出来,放在竹筛上,一掰就断。外酥里空,热气扑在脸上。
“娘子,这可真香。”
“香是面发得好。”她递过去一根,“你尝。”
郑首咬了一口,差点烫到舌头,但还是笑:“脆!比那城西老胡家做得好。”
“老胡家的面醒得太急。”孟鸢又拉下一根,“得慢。”
外头天刚亮,几个早起的客人闻着味就来了。
“娘子,有早食没?”
“有。”孟鸢舀了一碗豆浆放上桌。那豆浆是现磨的,颜色不白,是淡淡的乳黄。表面浮着一层细泡,刚好一勺糖的甜。
“娘子,我要两根油条,一碗豆浆。”
“好。”
那人喝一口豆浆,咬一口油条,忍不住眯了眼:“娘子,这油条比梦还轻。”
“梦太软,不脆。”她嘴角一勾,手里的面继续下锅。
苏明照旧出现在门口,肩上还落着几片槐叶。“娘子,你这味一出,街那头的早铺都闲着了。”
“我这不叫味,叫人醒的劲。”
他接过豆浆,轻轻一吹,抿了一口。那股温热从喉咙里滑下去,他叹了口气:“真解乏。”
“油多豆多,能不解乏?”孟鸢说着,又添了几根油条。
郑首边招呼客人边嘀咕:“娘子,你这一天能做出多少种吃的?”
“看天。”
“那明儿要下雨呢?”
“下雨就蒸包子。”她语气平静,好像这是世上最自然的事。
巷子那头的卖花姑娘也来了,怀里抱着一筐白兰花。
“孟娘子,给我一碗豆浆。”
“要甜的还是淡的?”
“淡的。”
她递过一碗,那姑娘喝完笑着说:“娘子,你这豆浆不腻,喝着舒服。”
“豆浆不腻,是人磨得细。”
太阳一点点爬上屋檐,火巷坊门口全是人影。有人趴在门槛边吃,有人端着碗蹲着喝。豆浆的香气混着油条的脆响,一碗碗送出去,又一锅锅炸上来。
苏明靠在门边,摇头笑:“娘子,这京城人要是真都能吃你这一顿早食,怕都得念佛。”
“念佛的人也得吃饭。”孟鸢收起最后一笼炸好的油条,“饿着没法念。”
到了晌午,客人散了。郑首拿着算盘算账:“娘子,这早食的利当真不小。”
“利不利都好,能开门就值。”她坐下擦手,伸了伸肩。
苏明瞧着她那神色,笑着摇头:“你啊,怕哪天真离不开锅。”
“离得开,只要有人能煮。”她顺口回,“火不挑人,只认手。”
门外的风轻轻吹进来,街上传来卖馄饨的吆喝。孟鸢抬眼看了看那方向,忽然笑着道:“明儿去看看那家。听说他家馄饨皮薄得能透光。”
郑首眨眼,“娘子,你是去学还是去抢生意?”
“都不是。”她拍了拍桌,“去换味。”
……
这年秋收前,孟鸢关了火巷坊的门。京里的人都以为她要歇一阵子,哪知三天后,在二十里外的“南集镇”上,她又支起了摊。
新地方靠着码头,人来得杂,鱼腥味重,吆喝声从早到晚没停过。孟鸢到的第一天,就买了条旧篷船,把锅、案板全搬上去。她笑说:“这回不在巷里守火,换在水上漂着煮。”
郑首跟着忙前忙后:“娘子,这地方风大,你是真打算在船上卖?”
“在这儿卖才对。人一上岸,饿得快。”孟鸢卷起袖子,从竹筐里取出几只鱼。
那鱼是活的,肚子鼓鼓的。她利落地刮鳞、开膛、去腮。血在水里一冲,连腥味都淡了。
“娘子,这回是要卖鱼汤?”
“鱼汤太平常。我要做‘鱼焙饼’。”
她先把鱼肉剁成末,加姜、葱、蒜、胡椒,手掌心一点点揉开。又把糯米粉、淀粉混成糊,手心一掐、一按,成一张薄饼的样子。再放进锅里,两面煎。
锅底的油被鱼肉吸着,边缘一点点起泡,香气混着淡淡的焦气。她掀锅翻面,饼心鼓起一层薄膜,里面的鱼肉已经熟透。
“娘子,这饼咋吃?”
“要蘸酱。”她取了一盏酱汁,碾入陈皮末,又滴了几滴醋。那酱的味一出来,酸得人喉咙都跟着紧了。
第一个客人是赶集的挑夫,鞋上全是泥。他咬了一口,整张脸都亮了:“外脆里嫩,鱼香不腥,还带股焦气!”
“焦是面烙的,嫩是鱼的命。”孟鸢接过空盘,淡淡道。
郑首尝了一块,也忍不住连连点头:“娘子,你这法子新,怕得一镇人都来。”
“那就来。”她笑,“这鱼新,得趁热卖。”
太阳快下的时候,整条码头都飘着那种焦香。渔夫们推着船靠岸,连船上的老头都闻着味跑来。
“孟娘子,来两块,带酒吃!”
“我也要,我这一天光闻味都能下两碗饭!”
她一锅一锅地煎,汗顺着脖子流下来,袖口全湿。每翻一饼,锅底都“吱吱”作响,黄油气和鱼香混在一起。
“娘子,再不歇你要化了。”郑首忍不住喊。
“歇不得。”孟鸢笑,“锅一停,饼就软。”
夜幕落下时,她那条小船前的码头已经排了长队。灯笼在风里晃,光落在那一张张饼上,油亮油亮。
一个从上京来的商人尝了一口,连声称奇:“我在京城吃遍酒楼,从没吃过这样的鱼饼。”
“京城远。”孟鸢擦了擦手,“远味要慢,近味要热。”
第二天一早,郑首被码头的喧闹声吵醒。船边挤满了人,连对岸的渔民都划着小船过来。
“娘子!听说昨夜有官人买你那饼,一次拿了二十块!”
“他多买没用,饼冷就散。”
她边说边点火,把鱼肉倒进木臼里捣。每一下都实在,带着节奏。
“娘子,这味可真顶事儿。”郑首边帮忙边笑。
“顶事儿的是火。”她抹了把汗,“火均,鱼才不碎。”
热油下锅,饼又一轮地煎。人群里有人吹口哨,有人伸着脖子等。
“娘子,今儿能多做点不?”
“能多就多,不急。”
她烙得手都红了,仍旧面不改色。饼一出锅,她随手放在竹筛上晾。那饼薄得能透光,边缘一掰,碎成脆片。
吃过的客人舔着手指,连声感叹:“这饼是活的!”
“活的是锅。”孟鸢抬眼看他们,“锅比人听话。”
码头的风吹得船篷微微摇,她手下的火却没灭。天一亮,炊烟混着海雾,水光都带着一层薄黄。
苏明赶来时,正看见她在锅边翻最后一块饼。
“娘子,你这一出海摊,怕要比火巷坊还红。”
“水上人多,嘴也多。”她轻轻一笑,把最后那块饼夹给他,“吃吧,刚出锅。”
他咬下去,眼睛微眯。饼脆得直响,鱼香带着咸味,后味有点陈皮的酸。
“娘子,你这味,能写进书。”
“写不住,凉了就没了。”她笑着收火。
船随波轻晃,锅底的余热还在,岸上的人渐渐散去,留下几只空竹碟,油痕闪着亮。
傍晚潮涨,码头的石阶全湿了。天边的霞光一点点沉下去,水面反着红光,像锅底的油温刚好。
郑首蹲在船头,拿竹勺敲了敲空锅:“娘子,这锅怕得歇歇了,今儿卖得比往常多。”
孟鸢擦了擦手,眼角还带着汗水:“这风一吹,人胃口就开。明儿得换个法子。”
“又换?!”郑首瞪大眼,“这才两天,你就要改方子?”
“卖吃的得跟着天走。潮水一退,鱼味该淡。”她笑笑,从竹篮里掏出几块豆腐,“明日卖炸豆腐。”
“豆腐?”苏明掀帘进来,衣襟上全是潮气,“你这倒真行,锅不换,料倒先换了。”
“换料是活法。”她随口回,“人吃鱼吃腻了,得咬点酥的。”
夜色渐浓,她把豆腐切成小方块,放进盐水里浸泡。豆腐是昨夜磨的,嫩得一捏就碎。泡完,她又取了一小碟花椒末、盐末、蒜水,一层层调好味。
苏明看着她忙,笑着摇头:“你这手啊,连豆腐都认你。”
“豆腐不认我,只认锅。”孟鸢把最后一块放进篮子,动作轻得像怕惊着它。
第二天一早,雾从江面上冒起。远处的船影一层叠一层,雾气里全是人声。
孟鸢点起火,把油倒进锅里,待油面泛出细细的纹,才下第一块豆腐。
油炸开的声音极细,像竹叶被风掠过。豆腐浮起来的时候,外头一层金壳,鼓鼓的,轻轻一戳就碎。
“娘子,这得趁热吃!”郑首忍不住上手。
“急什么。”她拦了他一把,“没调味还寡。”
她取了个小碗,舀两勺料汁,一点蒜水,一点椒盐,再滴上芝麻油。那一勺浇在炸好的豆腐上,热油遇冷汁,“嗞”地一声,香气直冲人鼻子。
第一个客人是个打渔的老头,双手冻得通红,喝了口豆腐的热汤,立刻眯了眼。
“这豆腐嫩得跟梦似的。”
“梦碎了还能再做。”孟鸢笑。
不多时,船前的空地挤满了人。
“娘子,再给我两块!”
“娘子,这豆腐咋不腥?”
“豆腐哪来的腥,是你嘴馋。”她一边翻锅,一边打趣。
郑首在后头忙着装碗,嘴上也不闲:“娘子,这豆腐怕是要把那码头酒肆的客人全抢光。”
“酒肆的客人也饿。”孟鸢答。
苏明靠在船舷,眼神有点笑:“娘子,你这船啊,怕要漂去哪儿都能立摊。”
“船不认地,锅不挑人。”她顺手掀锅,一碗又一碗炸豆腐递出去。
有个小孩偷吃了一块,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放下,连着咬了三口。
“娘子,这豆腐是甜的!”
“是你手上沾了蜜。”孟鸢看他一眼,“下次吃饭先洗手。”
天光转白,雾散得快。人一拨拨走,锅底的油也渐暗。孟鸢舀起最后几块豆腐,放在竹筛上晾。
“娘子,这回可真卖空了。”郑首数着铜钱,乐得嘴都合不拢,“这镇上怕是没谁能比得上咱。”
“别比。”她淡淡道,“比就输。”
“咋个输?”
“人多手杂,味就乱。”她拎起锅,把油倒净。
苏明看她忙完,笑着问:“娘子,明儿又要换啥?”
“换虾饼。”她答得干脆,“天一热,鱼腥该让虾出头。”
“虾贵。”郑首皱眉。
“贵也得买。贵的才肯让人记得久。”孟鸢擦手,“等我去挑。”
那天夜里,风平水阔。她坐在船头,听着水拍岸的声音,指尖轻敲着锅沿。锅已经凉了,但那声音还在,像心底的小火,微微地跳。
苏明靠在船尾,懒洋洋地问:“娘子,你打算在这码头待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