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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衙门,那往日里虽繁忙却尚算有序的气氛,此刻显得格外凝重,仿佛空气都粘稠了几分。尚书高俭奉旨彻查军械账目,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让衙内大小官员无不屏息凝神,行走间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便被卷入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李默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他督查北境军械本是职责所在,此番归来,查阅相关档案更是名正言顺,但有心人却能感受到,这位年轻侯爷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若有若无的冷意,比以往更甚。

高俭亲自将李默迎入专门存放档案的档房,挥退了左右随从,脸上挤出一丝苦笑,低声道:“侯爷,您这可真是给老夫出了个大难题。这几日联合户部、工部的人一起查账,牵扯出的糊涂账、烂账一堆,各部院互相推诿扯皮,老夫是焦头烂额,寝食难安啊。”他这话半是真情实感的抱怨,半是谨慎的试探,想从李默这里探听些陛下的真实意图和此案的深浅。

李默神色平静如水,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一排排厚重的档案柜,仿佛能穿透那些纸页,看到背后隐藏的魑魅魍魉。“高尚书辛苦。然国之蛀虫,早一日清除,边关将士便能少流一滴血,我朝根基便多一分稳固。本侯此次来,是想专门调阅近半年所有调拨往朔州、云州、尤其是朔风堡的军械、火炮及相关物资的详细记录,包括请批文书、调令存根、运输记录及最终验收回执。”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直接点明了朔风堡,这个刚刚经历血战的名字。

高俭目光微微一凝,心头一跳,立刻意识到李默此行绝非寻常查阅,必定与刚刚收到的朔风堡紧急军报有关,神色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不敢再有丝毫怠慢:“朔风堡?好,侯爷稍候,老夫这就让人立刻去调取相关卷宗。只是……历年档案浩繁,分类调阅需费些时辰。”

“无妨,事关重大,在此等候便是。”李默淡淡道,自行在档房内设的椅凳上坐下,姿态沉稳,显然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高俭吩咐得力下属去办理后,便陪坐在一旁,心思电转,试图缓和一下过于凝重的气氛,状似无意地问道:“侯爷此次亲临北境,可见识了我兵部督造的新式火炮之威力?范永年都督在之前的军报中可是将其夸上了天,称之为守城利器。”他试图将话题引向积极的方面。

“确为守城利器,若运用得当,乃边关将士之福,社稷之幸。”李默点了点头,肯定了一句,但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深沉,“然,利器亦需善用之人,更需绝对可靠之后勤保障与调拨环节。若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被动了手脚,再锋利的刀,到了战场上也可能卷刃,再厉害的火炮,也可能变成炸膛的废铁,甚至成为资敌之物。”他话中有话,意有所指,高俭如何听不出来,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汗,只得讪讪附和:“侯爷所言极是,后勤调拨,确是重中之重。”

等待期间,另有吏员捧着几卷刚刚核查出疑点的账目进来,请高俭过目定夺。李默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却精准地捕捉到其中一份正是关于去岁一批运往云州的轻甲订单,承制方赫然又是那个熟悉的名字——幽州“威远坊”,而在验收官员签名处,那个同样熟悉的字迹再次刺入眼帘——兵部武库司主事,郑伦。

李默心念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状似随意地指了指那个签名:“这位郑主事,似乎经手了不少来自幽州方面的军械订单?本侯翻阅旧档,屡见其名。”

高俭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复杂之色,叹了口气:“是啊,郑伦在武库司任职多年,熟悉业务,办事也算干练,尤其擅长与北地各路工坊对接协调,许多采购、验收事宜确实由他主要负责。只是……唉,此次联合核查,他经手的单子,也确实……问题层出不穷。”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与无奈,郑伦业务能力突出,本是武库司的得力干将,颇受倚重,如今却深陷贪腐疑云,让他这尚书脸上无光,心头更是沉重。

李默不再多问,心中却已将那“郑伦”这个名字,与父亲笔记中的隐晦提及、北境细作可能的含糊指认、以及多份问题验收文书上的签押彻底联系、重叠了起来。此人,即便不是那隐藏最深、代号“灰鹊”的核心人物,也必然是连接内外、执行具体操作的关键一环!一条清晰的线,似乎正逐渐从迷雾中浮现出来。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两名书吏费力地抬着好几大箱沉重的档案卷宗进来,禀报这正是朔风堡及相关区域近半年的所有军械调拨记录。

李默立刻起身,毫不耽搁地投入查阅之中。他翻阅的速度极快,眼神专注,手指划过一行行墨字、一串串数字、一个个印章,却丝毫不漏过任何可疑之处。他的重点异常明确,集中在各项物资调拨的时间节点、具体经办人员、选择的运输路线、押运人员名单,以及最终抵达后的验收确认手续上。高俭在一旁陪着,越看越是心惊,李默目光扫过之处,停顿询问之处,往往便是账目流程中最容易做手脚、最容易被忽略出问题的环节,其洞察力之敏锐,对军务流程之熟悉,完全不似一个初涉此道的年轻侯爵,倒像是沉浸此道多年的老吏,这让他对这位年轻的侯爷更是高看了几分,也更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突然,李默快速翻阅的动作猛地停住了。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一份关于火炮调拨的运输记录存根上,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锐利如鹰隼。

“高尚书,请看此处。”李默将那份文书推到高俭面前,声音低沉而肯定,“这批上月紧急配发给朔风堡的五门新式火炮及其配套的专用弹药,记录显示于上月廿三自京郊武库发出,运输记录存根及朔州大营的验收回执均表明,该批军械于廿五日晚间便已抵达朔州大营,并经由范永年都督派出的专人验收,确认无误。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根据朝廷规定的驿道标准里程和重型火炮车队的正常行进速度计算,即便车队昼夜兼程,人不解甲,马不卸鞍,从京城至朔州大营,最快也需整整三日!廿三日发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廿五日当晚抵达!这验收回执上的日期,绝对有问题!”

高俭闻言,脸色骤然一变,抢过文书,手指有些颤抖地再次核对上面的发车日期、抵达日期,以及旁边标注的粗略里程,额头瞬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这…这…侯爷,或许是文书吏员记录笔误?将‘六’误写成了‘五’?或是…或是车队提前出发了,未曾及时记录?”他试图寻找合理的解释,但声音却带着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弱。

“笔误?或是提前出发?”李默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他又迅速从旁边箱子里精准地抽出了另一份文书,“高尚书再看这份,同样是上月廿三日自京城发往朔州大营的一批普通军械、粮草运输记录,上面白纸黑字写明,抵达朔州大营的日期是廿六日下午!这份记录的时间,才符合常理!为何独独这批至关重要的火炮,行程记录如此诡异,比同期的普通物资还快了一日一夜?这难道也是巧合?”

他目光如炬,紧紧逼视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高俭,一字一句地道出了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只有一种可能!这批火炮的运输记录和那份提前的验收回执,是事后被人精心伪造的!火炮根本未曾按时送达朔州大营!或者……更可怕的是,送达朔州大营的,根本就不是兵部档案中记录的原定那批、经过严格检验的新炮!”

高俭听到这里,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脚瞬间冰凉!若李默的推断为真,那这已不仅仅是普通的贪腐渎职,而是天大的纰漏,是足以动摇边关防务、关系成千上万将士生死的重罪!甚至可能直接牵扯到朔风堡此次猝不及防、损失惨重的失利真相!他这兵部尚书,纵使不知情,也难逃失察之罪!

“来…来人!”高俭猛地站起,因惊怒交加,身体都有些微微摇晃,对着门外厉声喝道,声音都因极度的震惊与恐惧而变了调,“立刻!立刻去传武库司郎中、还有那个郑伦!还有所有经手过这批火炮调拨、文书记录、用印发放的人!一个都不许漏!全部给老夫叫来!立刻!”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裂开。

命令下去,整个兵部衙门靠近档房的一片区域顿时一片忙乱,脚步声、惶惑的询问声交织在一起。然而,没过多久,就在这混乱之中,一名负责去传唤的小吏连滚爬爬、面色惨白如纸地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颤声喊道:“大人!不好了!郑…郑主事他…他今日一早便托人递了话,说是身体不适,告假未来衙门!方才…方才卑职奉命去他家中询问,才发现…发现他已…已悬梁自尽了!还…还在书房桌上留下了遗书,说…说是因为核查账目,发现自己经手账目不清,罪孽深重,无颜面对朝廷上官,唯…唯有一死谢罪!”

又是自杀!干净利落,死无对证!

李默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杀意在他胸中翻腾!对方灭口的速度,竟然快到了如此地步!快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他这边刚刚在兵部档案中查出关键的日期破绽,那边至关重要的嫌疑人就立刻“被自杀”了!这绝不仅仅是巧合,这分明是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在紧紧盯着兵部,盯着他李默的一举一动!

高俭听到这个噩耗,更是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幸亏被身旁眼疾手快的书吏一把扶住。主事官员在案发关键时期自杀,这无异于用最惨烈的方式,坐实了兵部在军械调拨上存在巨大的贪腐舞弊案!他这兵部尚书,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完了,前程完了!他心中一片冰凉。

“好…好一个‘账目不清’!好一个‘以死谢罪’!”李默的声音冰寒刺骨,仿佛带着北境最凛冽的风雪,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压抑不住的磅礴怒火,“真是死得‘恰到好处’!死得‘干净利落’!”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

他强迫自己连续深呼吸,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焰硬生生压回心底。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躲在暗处的对手称快。郑伦一死,这条看似清晰的线索似乎又断了。但是,那伪造的运输记录、明显提前的验收日期、以及郑伦这恰到好时的死……这一切都强烈地指向另一个更为可怕的真相:那批运往朔风堡的火炮或者其配套的弹药,本身就有问题!或许是在运输途中被掉了包,或许是在出厂时就混入了劣质品,而郑伦,便是负责在文书环节上做手脚、掩盖真相的关键执行者之一!

他的死,是为了彻底掩盖这个可能动摇国本的真相!是为了保护那条隐藏在更深处的、真正的大鱼!

“高尚书,”李默转向面如死灰、眼神涣散的高俭,语气沉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郑伦虽死,但文书流转绝非他一人能完成。调拨令需郎中签发,记录需书吏抄写,用印有印曹看管,运输有车队交接。伪造记录,需要多人协作,或者至少需要有人为他打开方便之门。立刻控制所有可能经手此次火炮调拨文书环节的人员,分开隔离,严加审讯!一个都不许放过!尤其是负责日常记录抄写、保管相关印信的底层吏员!还有,立刻派人核查郑伦近日所有行踪、接触过什么人、家中财物可有异常变动、家人是否知情!”

“对…对!审讯!严审!必须严审!”高俭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回过神来,连声下令,声音嘶哑,兵部衙门内顿时更加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李默心中清楚,从这些被推出来当替罪羊或是无足轻重的底层吏员口中,恐怕很难挖出真正的核心秘密和幕后主使,但多少能拼凑出一些事件经过的碎片,或许能找到新的蛛丝马迹。他不再停留,起身告辞,留下高俭独自面对这兵部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

走出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兵部衙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身上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反而更衬得李默心头的阴霾沉重。对手的狠辣、果决和渗透力,一次次超乎他的想象,总是在他即将触碰到关键节点时,便毫不犹豫地立刻断尾求生,手段干净利落得令人心惊。

但他并非全无收获。郑伦这恰到好时的“自杀”,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反向印证了他的追查方向是正确的,而且已经逼近了核心。更重要的是,那份伪造的运输记录,是一条新的、可供追查的线索——那批有问题的火炮,究竟从何而来?是如何在严密的监控下被掉包的?运输途中究竟经过了哪里?在哪个环节被动了手脚?

他需要立刻去查这条被掩盖的运输路线!

“韩震。”他沉声唤道。

“末将在!”韩震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

“你立刻带几个机灵可靠的弟兄,换上便装,沿着京城至朔州的官道,秘密查访。重点是打听上月廿三左右,是否有运送重型火炮的车队在某些地段异常停留过夜、或者中途更换过货物车辆、或者有非官兵模样、形迹可疑的人接近过车队!特别是距离京城一日左右路程的那些大型驿站、必经的险要隘口、以及容易藏匿货物的偏僻地段!要快,要隐秘!”

“是!末将明白!”韩震毫不迟疑,抱拳领命,立刻转身点齐人手,匆匆出发。

李默独自站在原地,望着眼前京城繁华依旧、车水马龙的街道,眼神却深邃如渊,仿佛要穿透这太平盛世的表象,看清其下涌动的无尽暗流。

郑伦死了,但狐狸的尾巴,已经越露越多,藏不住了。下一个,会轮到谁?是武库司的郎中?还是那位看似与世无争的九皇子?或是那深宫之中,稳坐钓鱼台的太子?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距离揭开“灰鹊”真面目的那一刻,已经不远了。而最终显现的真相,或许会如同惊雷,让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让这看似稳固的朝堂,掀起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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