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一号楼的书记办公室,第一次显得如此空旷而寂寥。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光洁的深红色地板上拉出长长的窗框影子。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舞动。属于高育良的个人物品已经基本收拾妥当:书架上的大部分书籍,特别是那些厚重的法学、政治学专着和线装古籍,已经装箱;办公桌上那套精致的文房四宝,他用了多年的紫砂茶杯,以及桌角那盆长势喜人的兰草,也都已打包。只剩下几件待用的文具和一份等待签批的、关于他离任交接事宜的最后文件,还孤零零地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
高育良没有坐在那张象征权力的皮椅上,而是背对着办公桌,静静地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他俯瞰了多年的省委大院全景。秋日的阳光为熟悉的景物——礼堂的屋顶、笔直的道路、已然金黄的银杏树、以及远处城市的轮廓线——涂抹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有序,仿佛什么都不会改变。
但一切都已改变。
今天,是他正式卸任汉东省委书记职务的日子。几个小时后,他将和妻子吴惠芬一起,乘坐飞往北京的航班,奔赴那个全国人大专门委员会的闲职,开始他政治生涯的、也是人生晚年的“软着陆”。
权力,这令人沉醉又无比沉重的东西,正从他手中悄然流走。几个小时前,在那场庄重的干部大会上,他已经完成了形式上的交接。此刻,站在这间即将属于祁同伟的办公室里,他心中涌起的,并非预想中的失落或不甘,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难以名状的空茫。
几十年的宦海浮沉,从大学讲坛到一方大员,多少运筹帷幄,多少深夜权衡,多少不得已而为之的抉择,多少表面风光下的如履薄冰……如今,都随着那一纸任免通知,化作了过眼云烟。他为之奋斗、经营、守护的“汉东”,即将在他的学生,也是他最重要的政治盟友和继承者祁同伟的掌控下,翻开新的一页。那条他们共同选择的、充满了争议与算计的道路,他将无法再亲眼见证其终点了。
“育良,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吴惠芬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穿着一件得体的大衣,围着素雅的丝巾,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她总是这样,无论在什么境遇下,都能保持知识女性的那份从容和体面。她走到高育良身边,与他并肩望向窗外,“再看一眼吧,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回来了。”
高育良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一下冰冷的玻璃,但手指在即将触及时又停住了。这个微小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深处并非全无波澜。
“惠芬,”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你说,我们这大半辈子,到底图个什么呢?”
吴惠芬微微一愣,随即了然。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他是个出色的政治人物,但骨子里,始终保留着学者的敏感和哲思。在权力离场的时刻,这种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
“图个心安吧。”吴惠芬沉默片刻,给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蕴含深意的答案,“图个问心无愧。至少在大多数时候,我们做出的选择,在当时看来,都是必要的,是为了汉东的大局。”
“问心无愧……”高育良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他真的能完全问心无愧吗?与赵立春时代的那些牵扯,对祁同伟某些手段的默许甚至利用,还有……关于吴惠芬,关于那段尘封的往事……这些,真的都能心安理得地归于“大局”吗?
但他没有说出口。有些东西,即使是相伴一生的妻子,也无法完全言说。这或许是权力顶峰者必然的孤独。
“同伟一会儿要过来送我们。”吴惠芬转移了话题,语气平和,“这孩子,总算是有今天了。”
“是啊,”高育良的目光变得深远,“他有能力,有手腕,也有……足够的决心。汉东交给他,或许是最好的安排。只是……”他顿住了,那个“只是”后面是什么,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完全说清。是担心祁同伟过于铁腕,偏离他理想中的“德治”?还是忧虑那份日益膨胀的权力最终会反噬其主?抑或,仅仅是对自己时代落幕的一丝不甘?
这时,秘书轻轻敲门进来,恭敬地汇报:“高书记,吴老师,车已经准备好了。祁书记那边来电话,他马上就到楼下。”
“好,我们这就下去。”高育良最后环视了一眼这间无比熟悉的办公室,目光在每一个角落停留片刻,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因为病痛而略显微偻的腰背,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与儒雅,对吴惠芬说:“走吧。”
当高育良和吴惠芬在工作人员陪同下走出省委大楼时,祁同伟已经带着几位核心的省委常委和办公厅主任等在楼前了。阳光下的祁同伟,身姿挺拔,气度沉稳,已然是汉东新主人的姿态。但他此刻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不舍。
“老师,吴老师。”祁同伟快步迎上前,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高育良的手,“都安排好了?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您随时吩咐。”
“都安排好了,没什么可交代的了。”高育良微笑着,拍了拍祁同伟的手背,动作一如往常般带着师长的亲切,“同伟啊,以后汉东这副重担,就完全落在你肩上了。保重身体,也要……把握好方向。”
这最后的叮嘱,意味深长。
“我明白,老师。您放心。”祁同伟重重点头,目光坚定,“您到北京后,也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汉东有什么事,我会随时向您电话汇报请教。”
这话语既是尊重,也划清了界限——是“汇报请教”,而非“请示”。高育良自然听得懂,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一行人简短寒暄后,分别上车。车队缓缓驶出庄严肃穆的省委大院,驶向机场。沿途,秋色正浓,但车内的气氛却有些沉闷。高育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不知是真寐,还是沉浸在个人的思绪里。吴惠芬则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这座城市留下了他们太多太多的记忆。
机场的贵宾通道早已准备就绪。告别仪式简短而克制。祁同伟代表省委、省政府,对高育良多年的贡献再次表示感谢,并祝愿他在新的岗位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其他前来送行的官员们也纷纷上前与高育良握手话别,说的多是些“多多保重”、“常回汉东看看”的客套话。
高育良一一回应,脸上始终带着温和而得体的笑容。但细心的人能够发现,他的笑容背后,是一种深深的疏离感。他已经不再是这片土地的主宰者,而是一位即将离去的客人。
通过安检,走向登机口的路上,高育良的脚步很慢。机场广播里航班信息的声音,拖着行李箱的旅客,这一切都提醒着他,一段重要的生命历程即将结束。
在廊桥入口前,高育良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回头,望向候机楼窗外汉东的天空。天空依旧湛蓝,广阔无垠,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去留而改变。
吴惠芬轻轻挽住他的胳膊,柔声道:“走吧,育良。北京……或许有另一种活法。”
高育良收回目光,看向妻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有愧疚,有感激,也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他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转身,迈步走进了廊桥,再也没有回头。
巨大的银白色飞机在跑道上加速,轰鸣着冲上云霄,逐渐消失在蔚蓝的天际,化作一个微小的光点,最终彻底不见。
祁同伟和送行的人群站在停机坪的指定区域,仰头望着飞机消失的方向。直到天空恢复一片空旷,祁同伟才缓缓收回目光。他脸上的恭敬和不舍渐渐褪去,恢复了作为一把手应有的深沉与平静。
他对身边的常委们简单交代了几句工作,然后便坐进了自己的专车。
车子平稳地驶离机场,向着省委大院方向返回。祁同伟靠在舒适的后座上,窗外是飞速后退的、属于他的城市和土地。
高育良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一个全新的、完全属于他祁同伟的时代,正伴随着引擎的低沉轰鸣,全速开启。车窗外的世界,阳光正好,但他的内心,已开始盘算着如何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间,烙下更深的、独属于他自己的印记。而那份随着高育良离去而暂时被压抑下去的、关于权力巅峰的孤独感与新一轮博弈的警觉,也再次悄然浮现。前路,绝非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