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婆那双看过太多生死的浑浊眼睛,此刻微微眯起,锐利得像鹰隼锁定了猎物。
她手中的拐杖并未移动,但那沉默的姿态,却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分量。
那几个青年,是镇上最有力气、也是对抗柯南时最奋不顾身的战士。
他们黝黑的臂膀上肌肉虬结,每一步都踏在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仿佛在宣告某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他们要去广场。镇子的正中心。
林婆一言不发,只是转过身,用拐杖轻轻敲了敲身边一间土屋的木门。
门开了,一个脸上带着刺青的汉子探出头,见到是林婆,眼神立刻变得恭敬。
“去,把我那个旧陶罐拿来。”林婆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汉子不敢多问,很快便捧着一个布满裂纹、用麻绳紧紧捆扎的瓦罐出来。
这瓦罐在名誓集镇无人不识,里面装的,是当年那支试图向世界政府请愿的“巡礼团”,在绝望中烧毁所有记录着族人姓名的羊皮纸后,留下的唯一一把灰烬。
当青年们扛着巨石,气喘吁吁地抵达广场中央时,林婆已经等在了那里。
她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将石料放下,看着他们开始比划着,似乎要垒砌一座基座。
“要立碑?”林婆终于开口。
为首的青年,正是那夜在篝火晚会上第一个振臂高呼的商人。
他看到林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还是挺起胸膛:“林婆!我们……我们不是要供奉谁。只是想立一块碑,记下……记下迈克·J·布莱恩特大人曾来过这里,是他,让我们懂得了‘山顶空着’的道理。”
他的话语听起来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林婆却发出一声冰冷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嗤笑。
她解开麻绳,小心翼翼地揭开瓦罐的封口,将那捧沉寂了数十年的灰烬,缓缓倾倒在青年们的脚下。
那灰烬如此细腻,在西海的烈日下,泛着一种死寂的白色。
“你们要立碑,可以。”林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就用这把灰,拌进你们的泥里!每一块垒上去的砖石,里面都必须埋进去一个被世界政府抹去的名字!”
青年们愕然,不解地看着她。
“看着我做什么?”林婆的拐杖重重顿地,震起一圈尘土,“你们以为,被遗忘的,只有他们吗?你们要让这块石头记住的,不是一个来过这里、甚至不屑于留下名字的强者!而是要让它记住一群死过两次的人!”
“死过两次?”青年商人喃喃道,眼中满是困惑。
“没错!”林婆的眼神刺痛着每一个人的良心,“第一次,死于刀剑之下!第二次,死于史书之中!这把灰,就是他们第二次死亡的证明!你们要立碑,就去把那些同样被遗忘的名字找出来,刻上去!什么时候,你们能用十万个死人的名字,填满这块石头,再来谈什么‘纪念’!”
她的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那股想要为英雄树碑立传的狂热,瞬间被一种更沉重、更深刻的责任感所取代。
三日后,广场中央,一座崭新的墙壁落成了。
它不高,也不宏伟,表面光滑,不着一字。
但每一个参与建造的人都知道,每一捧砌墙的泥土里,都掺着那把象征着“湮灭”的骨灰,更揉进了他们从各处搜集来的、一个又一个失落的姓名。
那年雨季来临时,奇迹发生了。
每逢暴雨冲刷墙面,湿润的石砖上,水痕会自然而然地勾勒出无数个密密麻麻、若隐若现的名字。
那面无字之墙,在雨夜里,竟像一张流着无声眼泪的脸。
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在南蓝群岛的一处沉船腹地,危机也在悄然酝酿。
艾琳以巨大的船体残骸为屋,用垂落的静藤根系充当门帘。
她从一个秘密渠道得知,玛丽乔亚的天才科学家们,已经破解了“苦忆汤”的基础配方。
虽然无法复制,却研发出了一种反制药剂。
最近,在世界政府控制的一些区域,部分曾服用过苦忆汤的平民,开始出现记忆错乱、人格分裂的症状。
这是釜底抽薪的毒计。
深夜,海浪拍打着腐朽的船壳。
艾琳点燃一盏油灯,从贴身的药匣最深处,取出了一个水晶瓶。
瓶中,只剩下最后三滴“言泉”原液。
这足以救活三个濒死之人,或让一个哑巴开口说出绝世的秘密。
但她没有这么做。
她走到那株覆盖了整艘沉船的静藤母株旁,找到一处不久前被风暴折断的裂口,将那三滴比钻石更珍贵的原液,一滴、一滴、又一滴,悉数滴入了藤蔓的“伤口”之中。
原液渗入的瞬间,整株静藤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发出一阵肉眼不可见的、精神层面的短暂共鸣。
艾琳做完这一切,便疲惫地坐倒在地,静静等待。
她不知道结果会如何,这更像是一场赌上全部希望的祈祷。
次日清晨,一个令世界政府措手不及的异象发生了。
从新世界的德雷斯罗萨,到东海的罗格镇,整整十七个国家的海岸线上,一夜之间,同时出现了无数漂浮在海面的新生藤蔓。
每一片藤叶的背面,都像被无形的笔烙印过一般,自动浮现出一个个从未被官方史书记载过的、属于死难者的遗失姓名。
这不是艾琳控制的结果,而是那株静藤母株,在吸收了“言泉”的生命信息后,于“临终”前,将自己承载的所有“记忆”,以一种近乎神迹的方式,自我复制并播撒到了全世界!
无数平民争相下海采摘,将这些叶片视若神启,称其为——“遗言叶”。
这股风潮之盛,甚至让负责清剿的海军部队都感到棘手,他们可以烧毁传单,却不敢公然焚烧这如同天降的“遗物”,生怕激起更无法控制的民变。
风暴的另一端,波雅·桑蒂的身影如同鬼魅,潜入了东海一座以残酷着称的岛屿监狱外围。
她听说,这里的囚犯每日都会被强制注射一种名为“忘名剂”的药物。
醒来后,他们会彻底忘记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只知道日复一日地重复狱卒分配的编号。
以桑蒂的实力,完全可以潜入药剂仓库,引爆一切,制造一场惊天动地的混乱,让囚犯们趁机逃离。
但她没有。
那样只会造成无谓的死伤,逃出去的,也只是一群失去记忆的行尸走肉。
她选择了另一种更慢,也更“毒”的方式。
连续七个夜晚,她都会如同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攀上监狱最高处的了望塔,在主通风管道的最内壁,用一截小小的炭笔,默写下她搜集到的一百名受害者的真实姓名。
字迹很小,隐藏在铁锈与尘埃之间,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第八日,一个负责清洁管道的年轻狱卒,在用湿布擦拭内壁时,动作忽然一顿。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一行被水浸过后显得格外清晰的字迹。
那……那不是他三年前在任务中“失踪”的兄长的名字吗?!
狱卒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他不动声色地用指甲将那片字迹拓印下来,藏入袖中。
当晚,他负责巡视牢房时,借着昏暗的灯光,将那个名字,悄悄地在几个相熟的囚犯耳边低语传递。
一传十,十传百。
数日之后,整座监狱的氛围变得诡异起来。
死寂的牢房里,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呢喃。
那声音混杂不堪,既有机械的囚犯编号,又有一个个陌生而真实的姓名。
“庚四三……我叫……武田……”
“辛九一……我娘叫我……阿亮……”
看守们惊恐地发现,他们再也无法分辨,这些囚犯,究竟谁是真的在发疯,谁又是在觉醒的边缘。
不久,艾琳收到了来自西海矿井的秘密消息。
“狗剩”的故事已经传开,那些被世界政府判定为“记忆净化失败品”的人,已经能集体重复“狗剩”这两个字,但他们依旧如同提线木偶,没有恢复真正的自我。
艾琳冒险重返那座地狱般的矿井。
当她深入底层时,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那些当初连眼神都空洞无物的人,此刻竟在用自己的指甲,在粗糙的岩壁上,艰难地刻画着什么。
他们大多不识字,画出的,却是一个个模糊的、代表着某种记忆的符号——有人画了一只梳子,有人画了一件叠好的衣服,还有人,画出了母亲呼唤自己乳名时的那个习惯性手势。
艾琳瞬间顿悟:记忆,不仅仅在大脑里,它还活在我们的肌肉里,活在日复一日的动作里!
她改变了策略。
她不再试图用药物去“修复”他们的大脑,而是开始教他们每日重复一套特定的仪式——模仿梳头的动作、模仿叠衣服的动作、模仿双手捧水喝的动作……每一个动作,都配上一句名字的低语。
这是一个枯燥到令人绝望的过程。
三个月后,奇迹在寂静中爆发。
一个中年男人在做完“捧水”的动作后,突然停下,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流下了泪水。
他看着自己的手,用一种仿佛跨越了数十年光阴的、无比清晰的语调,完整地说道:“我娘叫我狗剩,因为她说,我这条贱命,压得住灾。”
他记起来了!
不是记起一个名字,而是记起了名字背后的、独一无二的故事!
当晚,整片矿井深处的岩层,都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嗡嗡的共鸣。
仿佛有无数沉睡在地心深处的名字,正被这第一声真正的“自鸣”所唤醒。
而桑蒂的旅途,也仍在继续。
她途经西海一片荒漠,发现昔日那座因“名誓信仰”而兴起的废弃神庙,已被cp组织的特工焚烧殆尽,只余一片焦土。
路过的商旅都在传言,“那个愚蠢的信仰,已经彻底熄灭了”。
桑蒂走进那片焦土,在中央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开覆盖在沙地上的灰烬。
忽然,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丝柔软的绿意。
一株新生的鸣心藤,正从这片死寂的焦土与灰烬中,顽强地钻了出来。
它细弱不堪,仿佛随时会被风沙掩埋,但它的枝叶尖端,却倔强地凝结成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迹——
还在。
桑蒂那万年冰封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轻笑。
她从发间,取下最后一小片从名誓集镇带来的、混有骨灰的陶片,将其碾碎,小心地撒在新藤的根部。
“那就继续写。”她低声道,像是在对藤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当夜,荒漠上毫无征兆地刮起一场风暴。
漫天飞扬的灰烬与沙尘,在月光下,竟在方圆百里的沙丘上,投射出一条若隐若现、由无数姓名组成的巨大锁链。
远远望去,仿佛是沉睡的大地,终于睁开了它的眼睛。
数月后,桑蒂登上一艘逃往北海的难民船。
船舱里挤满了面黄肌瘦的人,气氛压抑而绝望。
她注意到,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孩童,胸前挂着一个缝制粗糙的小布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粉末。
她走过去,轻声问那孩子的母亲,布袋里是什么。
母亲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才压低声音说:“是灰……别人传下来的。说只要带着它,就能记得自己是谁。”
话音未落,船身猛地一颤!
数艘印有cp标志的快艇已经将这艘破旧的难-民船团团围住。
扩音器里传来冰冷的警告,他们要登船搜查一切“非法思想载体”!
船舱内一片死寂,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桑蒂却面无表情,她取下随身的皮水囊,走到那个孩子面前,在母亲惊愕的目光中,将孩子胸前的布袋解下,把里面那微量的灰烬,全部倒入了水囊中,轻轻摇晃。
“喝下去。”她把水囊递给孩子。
孩子有些害怕,但看到桑蒂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还是鬼使神差地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
就在他饮尽的那一刻,这个一直畏缩着不敢说话的孩子,忽然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响亮的声音,对着船舱外喊道:“我叫阿海!我爹死在G-13支部!他们烧了他的档案!”
这声宣告,如同一道惊雷!
全船的寂静被瞬间打破。
一个老人站了起来,颤声喊道:“我叫巴克!我的儿子,就死在那座监狱里!”
“我叫莉莉!我的丈夫……”
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接连报上自己的姓名,以及他们与这个暴虐世界之间的血海深仇。
cp小队的成员们已经跳上了甲板,正准备冲入船舱。
可当他们听到这股由无数真实姓名与血泪故事汇成的声浪时,竟齐齐僵在了原地。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抵抗,没有武器,没有霸气,只有一道道声音。
可这声音,却仿佛形成了一面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屏障,让他们这些手握屠刀的人,第一次感到了迟疑与恐惧。
语言,原来也能成为最坚固的盾牌。
风平浪静的日子,似乎终于降临在名誓集镇。
人们已经习惯了没有英雄、只有邻居的生活。
日常的劳作、集市的喧嚣、夜晚的宁静,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然而这天清晨,林婆拄着拐杖,如常在集镇的边界巡视时,却看见那几名曾被她教训过的青年,正再次合力搬运着更加巨大的石料,一言不发地朝着集镇中心广场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眼神,比上一次更加坚定,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沉重。
林婆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他们的背影,看着那些比人还高的巨石,这一次,她没有再出声呵斥。
她的眉头,只是比任何时候,都锁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