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始建国元年十一月末,长安城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密,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白网,把匈奴的铁骑和城墙都裹进了苍茫里。朱雀门的箭楼上,王莽的嵌甲结了层薄冰,指尖触到剑鞘时,冷得像触电——城外三里处,匈奴的攻城车正“咚咚”地撞着外城的城门,木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黑的辙印,像给雪地划开了两道伤口。
“陛下,外城的城门快顶不住了!”校尉李信浑身是雪,甲胄上还沾着血,踉跄着跑上箭楼,“匈奴的弯刀太锋利,咱们的士兵手里只有一半是新铸的铁刀,另一半还是卷刃的旧刀……已经有三个校尉战死了!”
王莽低头往下看——城墙下的雪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禁军和匈奴士兵的尸体,鲜血染红了白雪,像一朵朵凄厉的红梅。一个年轻的禁军被匈奴骑兵的弯刀砍中,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枚变形的“小泉直一”,那是他从家里带来的“护身符”。
“五铢钱呢?何武他们献的五铢钱呢?”王莽的声音发颤——按约定,豪强们要献五十万枚五铢钱,用来向匈奴赎城,可现在只收到十五万枚,匈奴嫌钱少,执意攻城。
“何武说……说私藏的五铢钱都在运输路上,被大雪堵了!”李信的声音带着哭腔,“可咱们派去查的人说,他的私仓里堆着小山似的粮食,就是不肯再多献一枚钱!”
王莽猛地看向城南的方向——何武的私宅在那里,此刻肯定正暖炉烧得旺,他看着城外的厮杀,看着士兵的尸体,心里像被刀剜一样疼。他想起何武在朝堂上的“忧国忧民”,想起他炒作龟甲币赚的绢布和粮,原来所谓的“支援”,只是豪强们的缓兵之计。
就在这时,城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哭喊,不是战场的厮杀,是百姓的声音。王莽扒着箭楼的垛口往下望——西市的方向,一群百姓正围着一座空粮铺抢粮,粮铺的货架早就空了,只有几个破麻袋散在地上。一个老妇抱着粮铺掌柜的腿哭:“给我点粮吧!我三天没吃饭了!我孙儿快饿死了!”
掌柜的甩开她,脸上满是无奈:“我也没办法啊!何武大人的粮铺把粮都囤起来了,市面上根本没粮卖!我这铺子里的粮,昨天就被抢光了!”
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汉子,手里举着一把菜刀,朝着何武家的粮铺方向跑:“我去抢何武的粮铺!与其饿死,不如被他们砍死!”十几个百姓跟着他,像一群绝望的困兽,朝着城南奔去。
可他们刚跑出去没多远,就被何武的私兵拦住了。私兵们举着长矛,对着百姓喊:“谁敢靠近粮铺一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不客气?”汉子红着眼,举着菜刀冲上去,“你们囤着粮,看着我们饿死,还有脸说不客气?”
长矛刺穿了汉子的胸膛,鲜血喷在雪地上,格外刺眼。百姓们吓得停下脚步,哭声更响了。王莽在箭楼上看着这一幕,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嵌进了掌心——那汉子的脸,他认得,是之前帮他挖铁砂的流民,叫王二柱。
就在这时,一阵更凄厉的哭声传来,从城门口的破庙里。王莽让内侍扶着他,走下箭楼,朝着破庙走去。庙门敞开着,里面挤满了流民,有的躺在草堆上咳嗽,有的抱着孩子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饥饿和绝望的味道。
陈阿公坐在庙角,怀里抱着李阿婆,李阿婆已经饿得说不出话,嘴唇干裂得渗血。周小五跪在庙中央,面前放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卖女,换半袋粮”。他的女儿才五岁,穿着一件破棉袄,冻得瑟瑟发抖,睁着大眼睛看着周小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穿着锦袍的人走过来,是何武的管家赵成,他踢了踢木牌,轻蔑地说:“半袋粮?你这女儿,只值一袋糠!愿意就跟我走,不愿意就等着饿死!”
周小五抱着女儿,眼泪掉在雪地上,瞬间冻成了冰:“一袋糠……一袋糠怎么够我们父女俩活?赵大人,求您多给点粮吧!我给您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赵成笑了,“现在粮食比金贵,你做牛做马也不值一袋粮!要么换,要么滚!”
周小五看着怀里的女儿,又看了看旁边饿晕的老母亲,咬了咬牙,把女儿推向赵成:“我换!你要好好待她……要给她吃的……”
女儿吓得哭起来,伸手喊:“爹!我不要走!我要跟爹在一起!”
赵成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粗鲁地往外拖:“哭什么哭!跟我走,有你吃的!”
“别拖我女儿!”周小五冲上去,想把女儿抢回来,却被赵成的手下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陈阿公想上前阻拦,却被李阿婆拉住,她虚弱地说:“别去……咱们管不了……”
王莽站在庙门口,看着这一切,浑身发抖。他想起自己登基时说的“均天下财,富新朝民”,想起授田时给陈阿公的承诺,想起铸钱时说“不会让百姓吃亏”——可现在,百姓在卖儿鬻女,在被豪强的私兵杀死,在活活饿死,而他这个皇帝,却什么都做不了。
“赵成!”王莽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怒火。
赵成回头一看,见是王莽,吓得连忙松开女孩的胳膊,跪下:“陛……陛下!臣……臣只是在帮百姓解决困难……”
“解决困难?”王莽走到他面前,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你用一袋糠买人家的女儿,这叫解决困难?何武囤着粮,看着百姓饿死,这叫解决困难?”
他转身看向周小五,把女孩抱起来,递给周小五,然后从怀里掏出最后一枚五铢钱(这是他一直带在身上的,西汉的旧钱),递给周小五:“拿着,去何武的粮铺买粮,就说是朕让你去的。”
周小五接过钱,看着王莽,眼泪又掉了下来:“陛下……这钱……能买到粮吗?何武的粮铺,只认他们自己的价……”
王莽的心像被重锤砸中,他看着手里的五铢钱,突然觉得这枚钱重得像山。他想起自己搞的王田制,废了;搞的六筦锁财,被豪强钻了空子;搞的货币改革,从大泉五十到宝货制,最后还是回到了五铢钱,可这五铢钱,却连一袋粮都买不到。
“朕陪你去。”王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带着周小五,走向何武的粮铺。雪还在下,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白了一片。李信带着禁军跟在后面,甲胄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何武的粮铺前,私兵们看到王莽,都慌了,纷纷跪下。粮铺的门打开,何武从里面走出来,脸上堆着假笑:“陛下,您怎么来了?是来查粮的吗?我这粮铺里的粮,都……”
“打开粮仓。”王莽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
何武的脸瞬间白了,支支吾吾地说:“陛下,粮仓里……没粮了……”
“没粮?”王莽走到粮仓门口,示意李信打开。粮仓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里面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惊呆了——粮食堆得比屋顶还高,麻袋上印着“新朝官粮”的字样,显然是从官仓里偷运出来的。
“这就是你说的没粮?”王莽的声音带着颤抖,指着粮食堆,“外面的百姓在饿死,在卖儿鬻女,你却把官粮偷运到自己的粮仓里囤着!你对得起朕,对得起新朝的百姓吗?”
何武跪在地上,浑身发抖:“陛下……臣错了……臣只是想等粮价再涨点,再卖出去……臣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王莽看着粮堆,又想起刚才庙门口的卖女声,想起城楼下死去的王二柱,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搞王田制,是想让百姓有田种;我搞六筦锁财,是想让百姓有盐吃、有铁用;我搞货币改革,是想让百姓有钱花……可我到头来,却让你们这些豪强,把百姓的田、盐、铁、钱,都抢光了!我搞钱的棋局,下死了百姓,下死了新朝啊!”
他突然咳出一口血,溅在雪地上,像一朵绝望的红梅。李信连忙扶住他:“陛下!您没事吧?”
“我没事。”王莽推开他,走到粮堆前,抓起一把粮食,撒在地上,“打开粮仓!把粮食分给百姓!谁要是再敢囤粮,朕诛他九族!”
禁军们立刻行动,把粮食搬出来,分给闻讯赶来的百姓。陈阿公抱着李阿婆,领到了半袋粮,李阿婆抓着一把粮食,放在嘴里嚼着,眼泪掉了下来:“有粮了……我们有粮了……”
可王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城外的匈奴还在攻城,豪强们的私藏还没查抄干净,新朝的国库已经空了,他的身体也垮了。他靠在粮仓的门上,看着百姓们捧着粮食欢呼,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栽倒在雪地里。
模糊中,他好像看到了童年的渭水畔,看到了那个卖女儿换盐的流民,看到了自己在金匮符命前写下“均富新朝”的誓言。雪落在他的脸上,很冷,可他再也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