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失去了正午的酷烈,变得醇厚而温柔,像融化的琥珀,缓缓流淌进这间位于教学楼二层的教室。它透过擦拭得不算太干净的玻璃窗,在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斜斜的、明亮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如同拥有了生命的精灵,在其中不知疲倦地、静默地飞舞、浮沉。
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下午,临近放学,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混合着纸张、墨水、少年人汗液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嬉闹声的独特气息。大部分学生已经有些心不在焉,有的偷偷在桌下摆弄着橡皮,有的望着窗外发呆,有的则小声和同桌交换着明天去哪玩的计划。
只有靠窗那一排的中间位置,那个坐得笔直的身影,与周遭浮动的心思格格不入。
那是晓光。
她微微低着头,额前细软的刘海垂下来,在她专注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她的面前,摊开着一本有些卷边的数学练习册,旁边是摊开的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演算的痕迹。她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支绿色的、带橡皮头的铅笔——那是张老师以“奖励进步”的名义送给她的,笔杆已经被她的手汗浸润得有些光滑。笔尖落在作业本的横格上,发出极有规律的、细细碎碎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最耐心的工匠在打磨一件精细的器件。
她的整个世界,仿佛都浓缩在了眼前这一方小小的课桌上,这一道道需要破解的难题里。阳光恰好照亮了她摊开书本的区域,将她握着笔的手指映得几乎透明,连皮肤下细微的青色血管都依稀可见。她的眉头时而微微蹙起,那是遇到了难以逾越的关卡;时而又轻轻舒展,笔尖移动的速度加快,那是灵光乍现,找到了解题的钥匙。她的眼神,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紧紧跟随着自己的笔尖,那里面没有焦躁,没有敷衍,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专注和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她知道,只有将这些题目一道道攻克,将书本上的知识一点点吃透,那张成绩单上的数字才能更加鲜红,才能让大舅紧锁的眉头舒展一些,才能让远在铁窗内的二舅,收到信时,心底的慰藉更多一分。
视线稍稍偏移,落在她课桌的左上角。那里,用一小块透明胶带,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香烟盒大小的、黑白的复印画。画面上,那个线条稚拙却充满力量的“舅舅超人”形象,依旧保持着挥拳的姿势,披风飞扬。这是张老师看到她对原画的珍视,特意找机会帮她复印缩小了的。张老师当时摸着她的头说:“贴在课桌上吧,累了、难了的时候,看看它,就有力气了。”此刻,这张小小的、黑白的光影,静静地贴在斑驳的木质桌面上,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仿佛一个无声的誓言,一个永不熄灭的图腾,守护着她的一方天地,也提醒着她奋斗的缘由和归处。
目光再向下移,越过桌沿,可以看到她课桌下的情形。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浅蓝色旧外套,尺寸似乎也有些小了,手腕露出一小截。下身是一条深色的裤子,膝盖处虽然仔细熨烫过,但仍能看出布料本身已经非常薄软,甚至隐隐有些褪色。脚上是一双同样陈旧但刷洗得干干净净的布鞋,鞋边有些开胶,被细心地用同色的线缝合过。这一身打扮,与周围一些穿着崭新、颜色鲜艳衣服的同学相比,显得格格不入,透着无法掩饰的寒酸。
然而,与这身陈旧衣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挺得笔直的脊背。
那不是一种刻意的、紧绷的僵硬,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然而然的挺拔。她的肩膀舒展,没有因为自卑或疲惫而佝偻;她的脖颈线条优美而有力,像一株努力向阳生长的幼竹。仿佛无论生活给予她多少重压,无论身上穿着如何朴素的衣衫,都无法让她弯下那根名为“尊严”和“希望”的脊梁。那挺直的脊背,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我或许贫穷,但我绝不卑微;我或许艰难,但我绝不放弃。
阳光移动着,光柱里的尘埃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舞蹈。窗外,梧桐树的新叶被镀上了一层金边,风吹过,发出哗啦啦的、如同流水般的声响。放学的铃声,终于清脆地响起,打破了教室的宁静。
周围的同学如同听到号令的士兵,迅速行动起来,收拾书包的哗啦声、椅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迫不及待的喧哗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晓光却没有立刻动。她坚持写完了最后一道题的答案,又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和错误,这才轻轻地、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仪式般,合上了练习册。她小心地将铅笔、橡皮收进那个张老师帮助获得的、印着鲜艳花朵的新书包里,又伸出手指,轻轻抚平了贴在桌角的“舅舅超人”复印画上那几乎不存在的褶皱。
然后,她背起书包,站起身。离开座位前,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明媚的、充满生机的春光,又看了一眼自己刚刚奋笔疾书过的课桌,眼神平静而坚定。
她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汇入走廊里喧闹的色彩之中,渐渐远去。
空下来的教室,恢复了寂静。阳光依旧停留在那张课桌上,照亮了木质纹理,也照亮了那张小小的、黑白的“舅舅超人”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细细的、沙沙的书写声,以及一种名为“坚韧”的、无声却强大的力量。这个最普通的下午,这间最普通的教室,因为一个女孩的专注、一张寄托着信念的画,和一副永不弯曲的脊梁,而被赋予了不普通的意义。它记录下的,不仅仅是一段求知的时光,更是一个灵魂在苦难中淬炼、在微光下倔强生长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