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远血染稻种、密报直抵御前所带来的震动,在层层宫墙与严格保密之下,并未立刻波及遥远的东塘村。李青禾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照料那三盆御稻之前的节奏。工坊的缫车依旧嗡鸣,妇农会的田亩需要打理,桥市的税银需按期核算,一切都按部就班,仿佛那三粒来自宫闱、曾在她创下创造奇迹的稻种,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境。
然而,无形的波澜已然在权力中枢涌动。皇帝抚穗问策,一句“可增天下粮赋半成”的推断,足以让任何一位君主心动。在派出农司、户部官员密赴东塘详勘的同时,一道来自宫中、经由吏部下达的恩赏旨意,也已悄然拟就,发往源水县。
这一日,秋高气爽,县衙的仪仗却打破了东塘村往日的宁静。数名身着公服、气度肃然的吏员,在县令的亲自陪同下,径直来到了李家工坊门前。村人远远围观,窃窃私语,不知这偏僻村落又出了何等大事,竟劳动县尊老爷与这许多官人亲至。
李青禾闻讯,整理了一下因在库房清点药材而略显凌乱的粗布衣衫,缓步走出。她深陷的眼窝里并无太多波澜,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阵仗。
县令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荣光,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东塘村李青禾接旨——”
声音传开,围观的村人顿时鸦雀无声,纷纷跪伏下去。周娘子、赵三娘等工坊众人更是惊得手足无措,跟着跪倒在地。唯有李青禾,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也依礼缓缓跪下,头颅微垂。
一名为首的吏员展开一卷黄绫文书,声音洪亮地宣读起来。文辞古奥,夹杂着诸多褒奖之语,大致意思是:东塘村妇李青禾,勤勉农桑,于御稻试种一事上,恪尽职守,观察入微,记录详实,所呈晚收增实之论,于国于民颇有裨益,特此嘉奖。为彰其功,勉励天下妇人勤耕细作,兹钦封李青禾为“九品劝农女史”,赐青绢官袍一袭,以示恩荣。
钦封“九品劝农女史”,赐青绢官袍!
旨意宣读完毕,院内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呼与骚动。九品官身!虽是末流,且是专为女子所设的“女史”,并非实权官职,但这可是朝廷正式册封,是有品级的官身!在这乡野之地,莫说女子,便是男子,能得一个官身,哪怕是虚衔,也是光宗耀祖、足以立碑传颂的大事!
周娘子等人激动得浑身发抖,看向李青禾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敬畏。赵三娘更是差点叫出声来,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吏员合上圣旨,双手递过。随后,另一名随从捧上一个长约三尺、宽约一尺的紫檀木长匣,匣盖开启,里面平整地叠放着一袭衣物。
正是那赐下的青绢官袍。
袍服以江南上好的青绢制成,色泽是沉稳的靛青,并非鲜艳夺目,却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形制仿照文官常服,交领右衽,宽袖收祛,衣身及袖口处以同色丝线暗绣着细密的嘉禾纹样,象征着劝课农桑之本分。虽无补子,但针脚细密,裁剪得体,自有一股官家气度。旁边还配有一条同样质地的青色绢带。
“李女史,请接袍服,谢恩吧。”县令在一旁低声提醒,语气中带着鼓励。
李青禾沉默地叩首,谢恩。然后起身,伸出那双布满茧疤、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草药渍与泥土痕迹的手,先接过了那卷沉重的圣旨,继而,又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衣匣。
她的动作很稳,脸上却殊无喜色,深陷的眼窝里,目光落在那一抹沉稳的青色之上,并无旁人想象中的激动与荣耀,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疏离。
吏员与县令又说了些勉励的话,诸如“不负皇恩,勤勉劝农”之类,便带着仪仗离去。工坊院内,瞬间被巨大的兴奋与喧嚣淹没。众人围拢上来,争相看着那圣旨与官袍,七嘴八舌,满是祝贺与惊叹。
“娘子!不,女史大人!您当官了!朝廷封的官!”周娘子声音颤抖,眼圈发红。
“了不得!了不得!俺们东塘村出女官了!”张寡妇激动地搓着手。
“这袍子真气派!娘子快穿上瞧瞧!”赵三娘忍不住伸手想去抚摸那光滑的绢面。
李青禾却微微侧身,避开了赵三娘的手。她捧着衣匣,目光扫过众人兴奋的脸庞,嘶哑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如同投入沸水中的一块冰:
“此乃皇恩浩荡。”她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衣匣中的青袍上,语气平淡无波,“然,此袍于我等,并无大用。”
众人一愣,喧嚣声渐渐平息下来。
李青禾捧着衣匣,转身走向自己那间简陋的居室。她将圣旨恭敬地置于屋内唯一一张矮柜的顶层,然后用钥匙打开墙角一个老旧、厚重的樟木箱子。这箱子平日存放些她认为重要、不常用的物事,比如那本记录工坊收支与农事心得、以炭笔写就的册子,比如一些罕见的草药种子。
她掀开箱盖,将那只装着青绢官袍的紫檀木匣,小心翼翼地、平稳地放了进去,就压在箱子的最底层。然后,“咔哒”一声,合上箱盖,落锁。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周娘子跟了进来,见状大为不解,急道:“娘子!这……这可是官袍啊!代表着朝廷的恩典和您的身份!怎能……怎能压箱底呢?日后若有官面上的人来,或是去县里……”
李青禾转过身,看着周娘子,又看了看门口探头探脑、同样一脸困惑的赵三娘等人,嘶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下田需短褐,官袍招虫蛾。”
她只说了这十个字。
短褐,是粗布制成的短衣,耐磨耐脏,便于劳作。虫蛾,不仅指田间飞舞的蚊虫小咬,更暗指那些可能因这身官袍而招惹来的、不必要的目光、麻烦、甚至是嫉恨。
这青绢官袍,象征着荣耀,却也意味着束缚。它光滑的质地,沾不得泥土灰尘;它宽大的衣袖,碍得了弯腰除草、扶犁驱牛;它沉稳的颜色,在田埂间过于扎眼,与周遭的黄土绿禾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一旦穿上它,她李青禾,便不再是那个可以埋头于田亩、工坊,凭双手与头脑做事的农妇,而是成了一个符号,一个需要应对官场规矩、人际往来的“女史”。
她所求的,从来不是这身官袍所带来的虚名。她所愿的,只是田里的庄稼能多收几斗,工坊的丝线能多缫几斤,跟着她的妇孺能多一口安稳饭吃。这官袍,于她脚踏实地的生活而言,非但无益,反是累赘。
周娘子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可看着李青禾那深陷眼窝中平静却坚定的目光,看着她那双依旧沾着泥土与药渍的手,再看看那被锁入箱底、隔绝在日常生活之外的青袍,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赵三娘挠了挠头,嘀咕道:“也是……穿着这袍子,咋下地嘛……招虫子……”
李青禾不再多言,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对周娘子道:“西坡那两分豆子地,该去锄草了。”
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走出了居室,走出了工坊院子,融入了秋日午后温暖的阳光与田野的气息之中。仿佛那象征着无上荣光的九品官袍,真的只是一件需要防虫防蛀、压入箱底的寻常物事。
塘埂方向。 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向村庄与田野。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村口的老槐树下。 浑浊的目光…… 追随着那个肩扛锄头、走向田间的枯槁身影, 又仿佛能穿透墙壁, 看到那被郑重锁入箱底的靛青色官袍。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浸染了绢帛光泽与泥土气息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女——……” 声音顿了顿, 似在品味这前所未有的身份。 “…——史——…” “…——青——…”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虚名与务实之间清醒抉择的深沉认同, 向下一点。 “…——袍——…”
“女史青袍——!!!”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漫天霞光与归巢的鸦鸣。 田埂上, 李青禾挥起了锄头, 动作稳健而熟练。 那身被皇恩钦赐的官袍, 被她决绝地留在了箱底, 也留在了—— ……属——……于——……庙——……堂——……的——……荣——……光——……与——……束——……缚——……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