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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水洼屯集体中毒事件而连轴转的众人,像有一块沉重的铅云压在心头。

“太惨了,尽然无差别下毒!必须挖!”孙志刚双眼赤红,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茶杯乱跳,“水洼屯死了那么多人!那批被投毒的粮食就是铁证!南至清这伙人丧心病狂!他们肯定把枪支弹药藏在别处!陵园那个墓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不能再犹豫了!”

反对开棺的老马脸色也很难看,他搓着脸,声音疲惫:“志刚,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可那是烈士陵园!惊扰英灵,舆论压力有多大?万一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们怎么收场?”

“舆论压力?收场?”孙志刚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老马,水洼屯现在躺着多少不知情的百姓?他们因为吃了有毒的粮食,可下毒的人是谁?是南至清!是我们正在追捕的、手里可能还有更多炸药和枪支的亡命徒!如果我们因为顾忌这顾忌那,放跑了他们,或者让他们有机会制造更大的惨案,那才是真正的无法收场!到时候,我们怎么向那些死去的、中毒的群众交代?怎么向被抢了军粮、饿着肚子的部队交代?!”

雷连长坐在一旁,紧抿着嘴唇,额头青筋跳动,虽然没有说话,但他和他身后那些军官身上散发出的压抑怒火,已经表明了态度。

王建军一直沉默着,手指间的烟快要燃尽,烫到了手指他才猛地回过神。他将烟头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头,目光扫过会议室里每一张或焦躁、或凝重、或犹豫的脸。

“挖。”王建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责任,我来负。”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

王建军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烈士陵园的位置:“孙队,你亲自带人去,联系陵园管理处,做好解释和安抚工作。动作要快,尽量减少影响扩大。发现任何可疑物品,立刻取证,原地封锁!”

“是!”孙志刚立刻领命,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王建军叫住他,补充道,“带上飞飞。她算是目击证人。”

孙志刚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程飞那超乎常人的嗅觉,在这种需要精准定位的搜查中,或许能起到关键作用。他重重点头:“明白!”

与此同时,程秋霞请了半天假,带着程飞去县城的百货商场。学校里通知要上钢笔字课了,不能再只用铅笔写字了。

商场里人不多,货品也算不上琳琅满目。程秋霞仔细对比着柜台里几种价格不同的钢笔,最终挑了一支最便宜的英雄牌钢笔,又买了一瓶蓝黑墨水。

“飞飞,以后写字要小心点,这钢笔尖娇贵,可不能像用铅笔那样使劲了。”程秋霞一边付钱一边叮嘱。

“我轻点。”程飞点点头,眼睛却好奇地盯着柜台里一支闪着银光的、更漂亮的钢笔。

买完东西,程秋霞骑着那辆自行车,载着程飞往回走。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风吹在脸上很舒服。骑到半路,经过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时,只听“咔嚓”一声轻响,自行车链条掉了下来,卡在了齿轮和护板之间。

“哎呀!”程秋霞赶紧捏闸停下,看着垂下来的链条,有些懊恼。她试着用手去弄,沾了一手黑乎乎的油污,链条却纹丝不动。

“飞飞,你在这等着妈,别乱跑,妈去前面找个修车的铺子。”程秋霞看了看四周,看见前面拐角好像有个摆摊修自行车的老师傅。

“嗯。”程飞乖巧地应了一声,抱着装着新钢笔和墨水的纸袋,站在路边一棵大杨树下等着。

程秋霞刚推着自行车走开没多久,三个行色匆匆的人影从街道另一头走了过来。正是拿着介绍信准备前往火车站的南至清、赵卫东和周晓梅。

周晓梅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树下的程飞。她脸色微变,赶紧拉了拉南至清的衣袖,朝他使了个眼色,低声耳语:“至清,你看那个小女孩……就是我在陵园那个,跟林书记女儿一个学校的。”

南至清脚步一顿,顺着周晓梅指的方向看去。阳光下,程飞穿着那件缩小的蓝色列宁装,安安静静地站着,黑亮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们。南至清眯起了眼睛,脸上那惯有的、虚假的笑意淡了下去,闪过一丝探究。

他低声对赵卫东吩咐了几句。赵卫东点点头,转身朝着程秋霞离开的方向快步走去。

南至清则整理了一下表情,重新挂上那副看似温和无害的笑容,朝着程飞走了过去。周晓梅犹豫了一下,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警惕地看着四周。

“小朋友,一个人在这里呀?”南至清在程飞面前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声音放得很轻柔,“在等妈妈吗?”

程飞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抱着纸袋的手微微收紧了些。她闻到了这个男人身上复杂的气味——汗味、尘土味、还有一股……粮食快要变质发芽的淡淡霉味,以及一丝极其隐蔽的、刺鼻的化学药剂残留气味道。

“你叫什么名字呀?”南至清继续笑着问,眼神上下仔细打量着程飞。这孩子的镇定,有点超出他的预料。

程飞眨了眨眼,用清晰的声音回答:“我叫盼盼。”

南至清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加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摇了摇头:“小朋友,说谎可不好哦。你的朋友,在陵园里,不是已经叫过‘盼盼’了吗?两个人,可不能叫同一个名字呀。”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蛊惑和试探,“你……是姓林吗?林书记家的女儿?”

程飞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用力摇头:“我不姓林。”

南至清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破绽,但程飞的眼神清澈而直接,没有任何闪躲。

就在这时,程飞忽然歪了歪头,看着他们来的方向,问道:“你们要去火车站了吗?”

南至清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诧异,连他身后的周晓梅都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南至清下意识地问。

程飞指了指他们脚下的路:“这条路,只到火车站。”然后,她看着南至清,黑亮的眼睛里带着疑惑:“你们要离开这里吗?”

南至清看着这个冷静的小女孩,心里的警惕和好奇同时攀升。他点了点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对,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程飞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抬起头,看着南至清,问出了一个让南至清和周晓梅瞬间瞳孔收缩、浑身紧绷的问题:“那货车,和货车上的粮食,你们不要了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

南至清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紧紧盯着程飞,声音里带上冷意:“小朋友,话不能乱说。什么货车?什么粮食?我没有货车,也没有粮食。”

程飞仿佛没有感受到他骤然变化的语气:“我听说,部队里的解放军叔叔饿肚子,没有粮食吃呢。”她的小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为什么事情感到困扰,“你们要坐火车,也带不走。粮食,要坏掉了。”

南至清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怎么知道粮食要坏掉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声音干涩地问:“咳咳,你……你怎么知道粮食要坏掉了?”

程飞伸出小手指,指了指南至清,非常认真地说:“我闻到的。你身上,有粮食要发芽的味道。”她顿了顿,仰着小脸,黑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孩童式的、不解的恳求,“不能……还给他们吗?他们饿着肚子还要保家卫国,太可怜了。”

“可怜?”南至清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某根神经,一直压抑的阴郁和愤恨瞬间冲破了伪装的温和,他嗤笑一声“他们可怜?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也很可怜!我饿肚子、被欺负得快要死掉的时候,可没人可怜我!那些当官的、那些所谓的干部,谁可怜过我?!”

他的情绪有些失控,声音也拔高了些,引得路过的零星行人侧目。周晓梅紧张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说道“至清,声音小点,被发现咱们就走不了了。”

程飞没有被他的激动吓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发泄完,才用陈述事实般的语气,清晰地说道:“欺负你的人,已经死了,不是吗?”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南至清耳边炸响。

他猛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程飞,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你……你又知道了?”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程飞点了点头,目光平视着落在他的手上:“对。你身上有血的味道,虽然很淡很旧了。但是你手上,都是新鲜百草枯的味道。妈妈说,这个味道的水,有毒,不能喝,不能碰。”

南至清彻底僵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不到他腰高的小女孩,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七八岁孩子能做到的!

一瞬间,各种念头在他脑中飞转——灭口?带走?他死死盯着程飞,眼神变幻不定。最终,一种扭曲的、夹杂着欣赏的心理占了上风。他重新蹲下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声音带着诱哄:

“小朋友,你好厉害。跟我走吧?我带你南下,咱们可以去香港。那里什么都有,花花世界,比这个小县城繁华好一千倍,一万倍!”

程飞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不去。我妈不让我和陌生人走。”

南至清继续蛊惑,指向修车铺的方向,赵卫东正缠着程秋霞问东问西,分散她的注意力,挡住程秋霞往这边看的目光:“为什么不去?我可以带上你妈妈,就是那个在修自行车的阿姨吧?咱们一起去!香港那里很自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可以不用上学,不用应付考试!那里满地的机遇和金钱!”他描绘着一个对困顿中的人极具诱惑力的虚幻图景。

然而,程飞再次坚定地摇头:“老师说,庄稼离了农民就是杂草,土地不耕不会丰收,地里不会凭空长出庄稼。我知道要上班才有钱的,地里长不出钱。”她看着南至清,眼神澄澈,“还有妈妈说,上学不是为了应付考试。上学是为了学习知识、识字明理,在遇到麻烦的时候,能够冷静的给出解决办法。你不能因为我小就说谎话哄我。”

这番带着童稚的话语让南至清彻底愣住了。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一种复杂的、被刺痛又无力反驳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沉默了几秒,才有些恼羞成怒地、带着嘲讽反驳:“那又怎么样?人就是会遇到没办法解决的问题!那些被批斗的、家破人亡的,难道是书读少了吗?反而是读书多的人最惨!你看看现在,爬上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愤世嫉俗。

程飞偏着头,像是在认真思考他的问题,然后反问道:“他们都没读过书吗?都是坏人吗?”她不等南至清回答,又指了指自己怀里的新钢笔和墨水,以及远处学校的轮廓,“可是,那屯子里为什么开扫盲班?铁蛋说他爸因为学认字都要秃顶了。而且学校也在啊?我们的课本,是国家发的,不是吗?”

她的提问让南至清一时语塞。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那些积累的怨恨和偏激,在这个小女孩纯粹而基于现实的提问面前,竟然显得有些苍白和……偏颇。

南至清猛地站起身,不再看程飞,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动摇他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用以支撑自己行动的思想。他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自嘲和一种说不清的落寞。

“东子!咱们走了!”他招呼了一声同伴,转身就要离开。

走出几步,他却又突然停下,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程飞,用一种近乎喃喃自语、却又足够让她听清的音量说道:“车和粮食,在水洼屯东边,车马胡同,那个废弃的四合院里。”

说完,他不再停留快不离开,后面小跑跟上来的赵卫东与面色复杂的周晓梅汇合,“至清咋啦?脸色这么差?”

“别问了。咱们快走吧,火车要开了。”周晓梅往后看了一眼程飞小声说。

三人加快脚步,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街角。

程飞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小手轻轻摸了摸怀里装着钢笔的纸袋。

过了一会儿,程秋霞推着修好的自行车回来了,脸上还带着点被陌生人缠着问东问西的不耐烦:“真是的,碰上个怪人,非要问自行车哪买的,多少钱……飞飞,等急了吧?没乱跑吧?”

“没有。”程飞摇摇头,自己爬上了自行车后座。

程秋霞骑上车,载着女儿往回走。路过县医院门口时,她们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医院门口乱糟糟地围满了人,哭喊声、呻吟声、医护人员急促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许多面色痛苦、被人搀扶或躺在板车上的人正被紧急送往医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刺鼻气味,呕吐物混合着鲜血的味道。

程飞捂住鼻子吞口水,眼神直愣愣的望着前方一个吐着血的人。

“这是咋了?”程秋霞心里一沉,捏闸停下自行车。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王建军正带着几个干警和穿白大褂的医生在医院门口焦急地指挥、询问情况,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程秋霞刚想推车过去问问怎么回事,坐在后座的程飞却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角。

程秋霞低下头。

程飞仰着小脸,看着母亲,用她那一贯平静无波、却在此刻显得石破天惊的语气,清晰地说道:“妈,粮食,在水洼屯东边的车马胡同,四个院子里。”

正准备推车过去的程秋霞猛地僵住,愕然:“飞飞,你说什么?”

而几步之外,正在向医生询问中毒者情况的王建军,似乎隐约听到了“粮食”、“水洼屯”等关键词,他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程秋霞母女,尤其是坐在后座上的程飞。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甚至顾不上礼节,直接蹲到程飞面前,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飞飞你怎么在这?不是跟着孙志刚去烈士陵园了吗?你刚才说什么?粮食在哪?什么四个院子?!”

“啥?我们出来大半天了,孙队找我们啥事啊?我们没碰上啊?”程秋霞震惊的看着王建军。

程飞看着王建军焦急的脸,又重复了一遍,并且稍微纠正了一下:“我遇到三个人,有个叔叔说粮食在水洼屯,东边,车马胡同,那个废弃的四个……院子?”

王建军的瞳孔骤然收缩,“三个人?在哪遇到的?四个院子?四合院?!”他猛地站起身,脸上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水洼屯东边是有个早年军阀留下的废弃四合院。

“火车站那边。”

他来不及细想程飞是如何知道这个地点的,眼下迫在眉睫的危机让他瞬间做出了反应。他一把从腰间取下步话机,几乎是吼着下达命令:“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目标地点确认!立刻封锁火车站!重复,嫌疑人前往火车站!

水洼屯东,车马胡同,废弃四合院!传话给孙志刚,马上包围那里!发现货车和粮食,立刻控制!注意安全!可能有爆炸物!快!”

声音通过电波迅速传开。王建军收起步话机,看了一眼程飞,有震惊,有感激。他对着程秋霞快速说了一句:“秋霞同志,你先带飞飞回家!锁好门!哪里都别去!”

“哦哦,好。”

说完,他转身跳上停在路边的吉普车,引擎发出一声咆哮,朝着水洼屯的方向疾驰而去,卷起一路烟尘。

程秋霞看着远去的吉普车,又低头看了看怀里依旧平静的女儿,心脏砰砰直跳。她隐约感觉到,女儿刚才那句轻飘飘的话,可能会为这次的风波画上句号。

而此刻,火车站的方向,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划破天际,一列南下的火车,正缓缓驶出站台。南至清、赵卫东、周晓梅三人,靠在硬座车厢的窗边,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笼罩在混乱与死亡阴影下的县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的逃亡之路,开始了。而留给王建军和这座县城的,是一个被投毒的屯子,一批亟待追回的军粮,和三个手上沾满鲜血、已然远遁的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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