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的政令如同试图渗入干涸板结土地的春雨,在那些根系盘绕、利益交织的角落,往往难以真正滋润到渴望生长的幼苗。就在内阁诸臣于文渊阁内为疏通帝国脉络而殚精竭虑之时,一场性质恶劣、近乎公然挑衅新政权威的风波,在素以富庶闻名的淮扬之地悄然滋生,最终化为一道刺耳的警钟,传回了京城。
淮扬府,下辖江都、广陵诸县,地处南北漕运之咽喉,大运河如玉带穿境而过。这里商贾云集,市井繁华,稻米、丝绸、盐业尤为发达,素有“天下膏腴”之称。然而,极致的富庶往往也滋养着最为盘根错节的势力。地方豪强、漕运帮派、退隐官吏,乃至与各级衙门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胥吏,共同织成了一张巨大而坚韧的利益网络。
江都县,作为淮扬府治所所在,更是这张网络的中心节点。县令周文正,年约四旬,面容白净,留着三缕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看上去颇有几分儒雅气度。他并非那位以刚直着称的京兆尹周文斌,虽同姓,却走了截然不同的路子。周文正科场出身,中过举人,却在进士门槛前蹉跎多年,最终靠着钻营和家族在淮扬的一些关系,补了这江都知县的实缺。在他看来,这江都县就是一方流淌着银钱与机遇的宝地,关键在于如何“经营”。
新政的诏书抵达江都那日,周文正率领县衙一众属官,在衙门口摆香案,恭敬迎接,当众朗声宣读,引得围观的百姓阵阵欢呼。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肃穆与感奋,仿佛对新朝、对那位远在京都的年轻皇帝充满了无限的忠诚与期待。
然而,仪式结束后,回到后堂书房,周文正脸上的热情便迅速冷却下来。他抿了一口侍女奉上的香茗,对早已候在此地的师爷和几位心腹胥吏淡淡道:“朝廷新立,锐意进取,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新政……未免有些操切了。减赋?朝廷的用度从哪里来?垦荒?那些流民岂是易于之辈?还有那劳什子新式织机、水车,奇技淫巧,扰民罢了。”
师爷捻着鼠须,附和道:“东翁明鉴。这江都地界,人情复杂,沈老爷那边……怕是也不好交代。”
他口中的“沈老爷”,正是江都县,乃至整个淮扬府都赫赫有名的豪强——沈万金。此人产业遍布粮行、布庄、盐号、车马行,田产连阡陌,家仆如云,私下里被人称为“沈半城”,意指其财富几近江都之半。更关键的是,沈家与漕帮、乃至府衙的一些官员都有着深厚的交情,是真正的地头蛇。周文正上任以来,早已与沈万金达成了某种默契,彼此依存,各取所需。
很快,江都县对新政的“执行”,便呈现出一种极其怪诞的局面。表面上,一切都在按章办事:
· 赋税方面:朝廷明令减免的夏税秋粮,县衙的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然而,没过几天,各乡各甲的里正、胥吏便开始挨家挨户催收新的款项。名目五花八门——“粮米转运损耗补”、“官仓修缮捐”、“义仓备荒银”,甚至还有“庆贺新朝祥瑞费”。算下来,百姓实际要缴纳的钱粮,比新政前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这些巧立的名目增加了两三成。有胆大的农夫拿着朝廷的告示去县衙理论,却被胥吏一把推开,冷笑道:“告示是告示,县尊老爷的章程是章程!朝廷减免的是正赋,这些是必要的杂项,岂能混为一谈?再不缴纳,便以抗粮论处!”
· 垦荒方面:县衙贴出公告,鼓励流民和无地百姓开垦荒地,承诺三年不征赋。消息一出,确实吸引了不少人前来登记。然而,衙门的书吏在分配荒地时,却大有文章。所有靠近运河、水源充足、土质肥沃的滩涂、坡地,早在内部册籍上被标记,旋即以各种理由(或言“已有主”,或言“规划为官用”)划到了沈万金及其亲信、其他几家豪强的名下。真正分到普通百姓手中的,尽是些远离水源、碎石遍布、难以耕种的贫瘠山地。更有甚者,百姓欲垦荒,需先缴纳一笔不菲的“地契登记费”和“垦荒保证金”,美其名曰防止“占而不垦,浪费资源”。许多流民本就身无分文,只能望而却步,或被迫接受沈家田庄更为苛刻的佃租条件。
· 商贸方面:沈万金凭借与周文正的勾结,几乎垄断了江都县的命脉行业。他控制的粮行,在秋收时大肆压低粮价,从农民手中收购粮食;待到青黄不接时,又高价售出。布匹、盐铁亦是如此。若有外地客商运来质优价廉的货物,试图在江都销售,很快便会遭到“特殊关照”。或是地痞流氓日日到其店铺前滋扰生事,或是漕帮之人故意在装卸货物时制造“意外”损失,再不然,便是县衙的税吏突然变得异常“严格”,以各种理由课以重罚。几番下来,敢于在江都公平交易的外地商贾几乎绝迹。
· 技术推广:工部天工院根据新政要求,派遣了数名精通新式织机和水车改良技术的工匠,作为“技术指导”来到江都。周文正表面上客气接待,却以“衙署房舍紧张,恐怠慢京中来人”为由,将他们安置在条件简陋的驿馆,一晾就是大半个月,既不安排他们与本地工匠、农户见面,也不提供任何推广所需的支持。与此同时,沈万金手下的仆役则在市井间散播流言:“听说了吗?那新式织机梭子太快,容易断线,织出的布看着光鲜,却不耐穿!”“还有那新水车,哗啦啦响个不停,坏了咱江都的风水龙脉,可是要招灾的!”愚昧的乡民将信将疑,本就对新生事物心存抵触,如此一来,更是无人问津。
周文正与沈万金的勾连,如同一条无形的枷锁,牢牢扼住了江都县的咽喉。新政的阳光仿佛被一层厚重的乌云遮挡,无法照耀到这片本该富庶安宁的土地。百姓们初闻新政时的欢欣鼓舞,早已化为更深的失望和怨愤。茶馆酒肆中,偶尔能听到几句压低了声音的咒骂,但旋即又湮灭在恐惧的沉默里。曾有几位不堪盘剥的农户,联合起来,偷偷前往淮扬府衙告状。然而,诉状尚未递到知府手中,消息却已先一步传回了江都县衙。周文正勃然大怒,立即派衙役将那几位带头的农户抓回,罗织罪名,诬陷他们“结伙抗税、意图不轨”,在公堂之上动用大刑,屈打成招,投入大牢。此事之后,江都县表面更显“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涌动着的是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
这一切,并未能完全掩盖。身着便装、混迹于市井的锦衣卫暗探,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眼睛,冷静地观察记录着这一切。他们将周文正与沈万金往来的蛛丝马迹、胥吏催收杂税的嚣张气焰、百姓敢怒不敢言的凄苦情状、以及那几位被冤入狱农户的遭遇,一一详实记录,形成了一份措辞严谨、证据链清晰的密报。
这封沾染着淮扬水汽与民间血泪的密报,通过锦衣卫的秘密渠道,快马加鞭,穿越州府,最终悄无声息地放在了锦衣卫指挥使林惊羽的案头。
其时,林惊羽正在北镇抚司衙门的签押房内,听取另一桩案件的汇报。他接过这封来自淮扬的火漆密函,拆开阅览。随着目光在纸面上移动,他那张惯常冷峻、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庞,渐渐笼罩上一层寒霜。房间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正在汇报的下属不由得噤声,屏住了呼吸。
密报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穿着林惊羽的神经。他仿佛能看到江都县百姓那由希望转为绝望的眼神,能听到他们在重压下无声的呻吟。这已不仅仅是阳奉阴违,这是对陛下新政的公开亵渎,是对朝廷权威的悍然挑战,更是对无数期盼着新朝能带来新生的黎民百姓的残酷背叛!
良久,林惊羽缓缓合上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对那名下属沉声道:“此事我知道了。你且退下,今日所见所闻,不得对外泄露半字。”
待下属离去,林惊羽独自坐在案后,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他凝视着跳跃的烛火,心中已然明了:淮扬这场风波,绝不仅仅是一个县令和一个豪强的贪腐问题。它是一块试金石,检验着新朝推行新政的决心,也考验着锦衣卫这把刚刚出鞘的利剑,是否真的能斩开那些盘根错节的荆棘。他必须立刻进宫,将此事面呈陛下。
一场席卷淮扬、震动朝野的风暴,已在这份密报送达之时,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