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光的车轮碾过永初元年的盛夏,武泽苍正全神贯注于内政的革故鼎新之中。文渊阁内的内阁会议日渐步入正轨,试图以高效的议事和明确的政令驱动帝国这架古老的机器;西安门内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司,则在森严的条例规制下,如同一头逐渐熟悉自身力量与边界的猛兽,开始更精准地执行其监察与震慑的使命。新政的推行虽阻力重重,但总算在艰难的博弈中缓慢向前推进,一切都似乎在朝着武泽苍预设的方向,于曲折中艰难前行。
然而,帝国的边疆,从来不曾真正平静。就在这个看似内政为重的关键时刻,一份来自北方边关、插着代表最紧急军情的赤色翎羽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被风尘仆仆、汗透重衣的信使一路嘶哑地呼喝着“紧急军情!”,直接送入了宫禁,呈递到了武泽苍的御案之上,瞬间打破了朝堂这来之不易的相对平静。
军报发自北疆最为关键的雄关——镇北关。守将赵铁鹰,这位出身和州系、以勇猛善战和谨慎稳健着称的悍将,在军报中用词简练却字字沉重地奏报:近一个多月以来,关外广袤草原上的蛮族各部活动呈现出极不寻常的频繁态势。多个以往因草场、水源、世仇而互相攻伐、彼此敌对的部落,其间的冲突明显减少,部落首领之间的往来却诡异地密切起来。大量蛮族游骑,开始有组织、分批次地不断逼近边境线,他们不再仅仅是游牧放羊,而是有针对性地骚扰、袭击边境的小型哨所和巡逻队,试探守军的反应与布防强度。更有小股精锐骑兵,如同嗜血的狼群,越过边境,深入帝国疆域数十里,劫掠靠近边境的村落,掳掠人口、牲畜,焚烧房屋,其行为充满了挑衅与试探的意味。赵铁鹰基于其多年与蛮族打交道的经验,在军报末尾做出了一个极其严峻的判断:种种迹象表明,蛮族各部很可能正在某种力量的推动下,暂时搁置纷争,酝酿着一次规模空前的联合南下寇边行动!他紧急请求朝廷速调拨粮草军械,增派精锐援军,火速加强北疆防线,尤其是镇北关一线的防御力量。
这份沾着边关风沙与隐约血腥气的军报,其内容如同一块千斤巨石,被狠狠投入看似平静的朝堂深潭,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和无数暗流漩涡。
武泽苍览报,脸色瞬间沉静如水,但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没有任何迟疑,立刻下令鸣钟,召集内阁全体成员、兵部主要堂官、以及五军都督府在京的勋贵将领,举行紧急御前会议。
乾清宫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军报的内容被当众宣读后,立刻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主战与主和两派观点针锋相对,泾渭分明。
年过六旬、须发皆白却脾气火爆的兵部尚书王莽(与前朝篡位者同名,但非一人),是前朝留用的老将,他一拍椅臂,率先发声,声若洪钟:“陛下!蛮族狼子野心,畏威而不怀德!亡我中原之心,数百年来从未死寂!如今见新朝初立,便以为有机可乘,纠集乌合之众,欲行寇掠之事!此风绝不可长!臣以为,当立即调集京营‘龙骧’、‘虎贲’二卫精锐,火速驰援镇北关!同时,敕令北疆各路边军严防死守,并命邻近的河东、陇右节度使整军备战,随时听候调遣,集结重兵,予其迎头痛击,务必打出新朝军威,使其十年不敢南顾!”他的主张简单直接,充满了军人的刚猛与对蛮族的深刻不信任,代表了朝中强硬主战派的声音。
他的话音未落,户部尚书钱益谦便立刻出列反驳,他面色愁苦,语气却异常坚定:“王尚书此言,何其轻率!岂不闻‘国虽大,好战必亡’?新朝立国未稳,去岁平定前朝余孽及诸王叛乱,军费浩大,国库早已空虚见底!今春以来,陛下推行新政,减免赋税,安抚流民,兴修水利,处处都需钱粮!如今国库,便是维持朝廷日常运转、百官俸禄已显捉襟见肘,哪里还有余力支撑一场与蛮族的大规模战事?一旦开战,钱粮何来?莫非又要加赋于民,使刚刚喘息之百姓再陷水火?依臣之见,蛮族所求,不过财货女子。不若紧闭关隘,深沟高垒,以守为主。同时,可派遣能言善辩之使者,携金银绢帛,前往草原,效仿前朝‘以夷制夷’之策,分化拉拢其内部弱小部落,许以好处,使其内乱,或可令其自行退去。此乃缓兵之计,待我朝休养生息,国力恢复,兵精粮足之时,再议征伐,方为上策!”钱益谦的论点立足于残酷的财政现实,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文官,尤其是掌管财政的官员们“息事宁人”、“以财帛换和平”的务实(或曰绥靖)想法。
两派意见在各抒己见,引经据典,争论不休。主战派指责主和派懦弱误国,空耗国力养虎为患;主和派则反击主战派穷兵黩武,不顾民生艰难,可能导致国内生变。
内阁首辅李慕在一片争论声中,沉吟片刻,朗声奏道:“陛下,王尚书与钱尚书所言,皆有其理。赵铁鹰将军久镇北疆,熟悉蛮情,其判断当不致有误。蛮族若真能暂时联合,大举南下,其志绝非些许金帛可以满足,必是欲壑难填。然,钱尚书所虑之国库空虚,亦是眼下残酷之现实,大军一动,耗费钱粮如山如海,不可不察。”他顿了顿,提出了一个相对折中的方案,“臣以为,战备必不可松懈,示弱只会助长其气焰。援军当派,但规模或可酌定,先以精锐一部增援,稳定防线。粮草军械,则需户部、兵部竭力筹措,优先保障北疆。同时,或可双管齐下,在整军备战之间时,尝试进行有限度的外交斡旋,即便不能使其退兵,至少亦可拖延时间,迷惑对手,使我方备战更为充分,并伺机探查其内部真实情况与联合之稳固程度。”
武泽苍高踞龙椅,面沉如水,静静地听着殿下臣工们的激烈辩论。他深知,外部威胁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往往与内部问题紧密联动,互为表里。蛮族选择在新朝初立、内部尚在整合、新政推行阻力重重的这个微妙时机蠢蠢欲动,恐怕绝非偶然。这背后,是否有人看准了新朝的内虚?是否与朝中某些势力暗通款曲?这既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军事危机,更是一场严峻的政治考验,是对他登基以来所有施政成果的一次压力测试。
他的目光,越过争论的众人,落在了武将班列中那位身着飞鱼服、面容冷峻、始终沉默不语的锦衣卫指挥使林惊羽身上。林惊羽感受到皇帝的目光,微微抬起眼睑,与之对视了一眼,随即微不可察地颔首,表示已明了皇帝的意图。
心中已有决断的武泽苍,不再犹豫。他抬起手,轻轻向下一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原本喧闹的乾清宫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蛮族猖獗,犯我疆土,掠我子民,此乃挑衅国体,践踏天威!”武泽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绝不容忍!亦绝不会向任何觊觎之敌示弱!”
他目光首先看向王莽和钱益谦:“王爱卿,钱爱卿,尔等所虑,朕已知之。赵铁鹰所请之粮草、军械、箭矢等一应物资,着户部、兵部即刻会同内阁,拟定详细章程,限十日内,筹措第一批,火速发往镇北关,不得有误!后续所需,亦需持续供应,确保边关将士无后顾之忧!”
“臣等遵旨!”王莽与钱益谦尽管立场不同,此刻也只能躬身领命。
接着,武泽苍下达了军事调动命令:“着令京营‘龙骧卫’都指挥使,即刻点齐本部一万五千精锐,三日内开拔,驰援北疆,抵达后,一切军务,暂受镇北关守将赵铁鹰节制!”他没有采纳王莽调动更多军队的建议,只派出了一卫精锐,这既显示了支援的决心,也控制了战争的规模,避免过早陷入全面战争的泥潭,保留了战略弹性。
然而,他接下来的命令,却让在场的许多文官,尤其是刚才主张主和的官员,心中猛地一凛,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武泽苍的目光再次转向林惊羽,声音变得更加冷肃:“林指挥使!”
“臣在!”林惊羽踏步出列,玄色飞鱼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声音铿锵有力。
“蛮族各部,向来以强凌弱,纷争不休。此次竟能呈现联合之势,背后必有缘由!朕命你,即刻从北镇抚司及技侦所中,抽调最精干、最可靠之人手,组成精干小队,秘密前往北疆镇北关及周边边境诸州!”武泽苍的指令条理清晰,目标明确,“尔等此去,需完成三件事:其一,不惜一切代价,查清蛮族各部动态,其联军规模、主力何在、粮草补给情况,尤其要查明,是何人、或者何种原因,促成其暂时联合!其二,给朕严查边境沿线各州县官员、驻军将领、乃至地方豪强,有无与蛮族暗通款曲、走私朝廷严禁之铁器、盐茶、情报者!凡有嫌疑,一律密查,掌握实证!其三,密切关注朝中动向,留意是否有官员,或明或暗,散布消极言论,鼓吹求和,甚或……有里通外国、资敌叛国之行径!一旦发现蛛丝马迹,准你锦衣卫,按《条例》规定,密查密办!”
“臣!遵旨!”林惊羽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辞,重重抱拳,眼中闪过猎人锁定目标般的锐利光芒。他深知,这是锦衣卫成立以来,面临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重大考验,其调查结果,将直接影响帝国的战略决策,甚至可能引发朝堂的又一场地震。
这道命令,如同在紧张的朝堂气氛中,又投入了一块寒冰。皇帝不仅要在军事上采取强硬姿态,更要动用锦衣卫这把刚刚磨利、尚带着郑显宗血迹的“快刀”,伸向边境,甚至指向朝堂内部,去清算那些可能存在的蠹虫和隐患!一时间,刚才还争论不休的主和派官员,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去,许多人眼神闪烁,开始暗自掂量自己之前的言论,背后甚至渗出了冷汗。主战派官员则精神一振,感觉底气足了不少。
边关的烽火台,或许尚未燃起告急的狼烟,但帝国都城之内,另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甚至更加诡谲的战争——情报战与内部肃清战,已经随着锦衣卫的悄然出动,拉开了沉重的序幕。内忧与外患,如同交织的藤蔓,紧紧缠绕着这个新生不久的王朝,考验着年轻皇帝的智慧、勇气与决断力。帝国的命运之舟,驶入了一片充满暗礁与风浪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