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的推行与锦衣卫的设立,如同两块巨大的滚石,先后投入大武朝堂这潭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水之中,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搅动着沉积已久的利益格局。当内阁这台新组装的机器,在文渊阁内经过初期的磨合,齿轮咬合逐渐顺畅,开始着手处理更多积压的陈年旧务,并试图将《永初新政》的蓝图转化为具体政策,推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时,其锋芒无可避免地触及到了这个古老帝国最为核心、也最为敏感的中枢神经——选官制度,即科举。
这一日,一份由礼部正式呈递,并附有七位翰林院学士朱红联名签押的奏折,被送到了内阁的议事长案之上。奏折以工整的台阁体书写,文辞华美,引经据典,核心内容却只有一个:关于即将举行的新朝第一次科举取士,必须“恪守祖制,尊崇经义”,强烈主张考试内容应以诗、赋、经义策问为主,严格遵循前朝旧例,以维护科举取士的“纯粹性”与“公正性”。奏折中,措辞激烈地反对在科举中掺杂任何“杂学”、“末技”或“实务”考核,认为那将玷污圣贤之道,败坏士林风气,使科举沦为“匠作之选”、“商贾之途”,而非“为国选贤”的神圣大典。
这份奏折,表面上是一场关于取士标准、学术方向的争论,披着“义理之辩”的华美外衣。然而,在文渊阁这间力求务实的议事厅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其背后牵扯的是盘根错节的巨大利益和数百年来固化了的话语权体系。
传统的科举模式,经过数百年的演变,早已形成了一套极其稳固的生态链。其核心在于考察士子对儒家经典的熟悉程度、诗文创作的才华以及对经义的理解阐发能力。这套标准,选拔出的首先是“文人”,是“士大夫”,其次才是“官员”。围绕着这套标准,衍生出了庞大的利益网络:有世代研究经义、垄断经典解释权的经学世家;有以培养科举人才为业、收取高额束修的着名书院山长;有专门出版科举范文、时文评选,以此牟利的书商;更有凭借自身科举成功经验,主持文衡、掌握士子进退大权的翰林、学士清流官员。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以“文章取士”为核心的庞大利益共同体,维系着自身的地位、声望和实际利益。
而武泽苍,这位思路迥异于历代君主的皇帝,自和州时期起,便表现出对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实务型”人才的极度渴求。登基之后,他破格重用工匠鲁师傅、医者薛先生,甚至让内侍小福子参预机要,这些举动早已在士林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近来,更是在与内阁少数重臣的交谈中,不止一次流露出对现行科举制度的不满,甚至明确提出了“科举是否可加入算学、律法、乃至格物(物理)之内容,以选拔通晓实务之干才”的大胆设想。
这些风声,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滴入了冷水,瞬间在依靠传统经义文章安身立命的官员和士子群体中炸开了锅。一旦科举改制,他们及其门生子弟数十年寒窗苦读所积累的资本——那些精研的经义、揣摩的时文、苦练的诗赋——价值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变得一文不值。他们赖以晋升的独木桥,将被拓宽,甚至旁边可能开出新的道路,这意味着他们垄断性的优势将不复存在。因此,这份由翰林院清流领衔的奏折,绝非简单的学术探讨,而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带有试探和示威性质的联合对抗,意图在科举这个根本性问题上,划定红线,阻击皇帝可能推行的任何改革。
李慕神色凝重地将这份奏折放在了晨会议事长案的正中,作为今日的首要议题。他环视了一圈在座的阁员,清晰地说道:“陛下曾多次明示,取士当求实效,为国选材,需能安邦定国、抚民理政之实干者,而非只知空谈性理、不谙世事的酸腐文人。陛下之心,在于强国富民。然,礼部及翰林院诸位学士此奏,引据经典,言辞恳切,亦代表了朝野间相当一部分士林清议,其势不容小觑。科举之事,关乎国本,关乎天下士子之心,更关乎未来朝堂之格局,我等需极其慎重,妥善议决。”
李慕话音落下,文渊阁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空气仿佛都凝滞了。那三位前朝出身、被选拔入阁的官员——周文正、赵德明、钱谦益,面色显得尤为复杂和为难。他们内心深处,或许比那些纯粹的清流更清楚现行科举选拔出的官员在实际政务中的局限,也隐约能体会到皇帝求变的心思。但让他们公开站出来,明确支持改革科举,反对势力强大的翰林清流,这无异于将自己置于士林舆论的风口浪尖,需要极大的勇气,甚至可能断送自身的清誉和未来的仕途。他们低垂着眼睑,或盯着面前的茶杯,或下意识地整理着衣袖,一时无人率先开口。
次辅张世安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这位历经风雨的老臣,捻着颌下已然花白的胡须,语气缓慢而沉稳,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审慎:“首辅大人,诸位同僚。科举取士,乃国之抡才大典,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天下数十万读书人之进身阶梯,关乎社稷之稳定。老夫以为,新朝首次开科,意义非凡,重在稳定人心,彰显朝廷重视文教、承续道统之姿态。若骤然更张旧制,加入所谓‘杂学’,恐引天下士子非议,人心惶惶,甚或激起物议,动摇国本,反为不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慕和小福子,继续道:“老夫非是泥古不化,然改革之事,需循序渐进,水到渠成。不若此番科举,暂且遵循旧制,以示朝廷对士林之尊重。待取士之后,再于翰林院或新设之政务学堂中,徐徐引导,灌输实务之学,待风气渐开,人才储备稍足,再图改革之策,方为稳妥之道。”张世安的意见,代表了朝中大量稳健派,甚至部分内心同情改革但却惧怕剧烈动荡的官员的普遍心态——求稳,怕乱,希望以时间换空间。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李慕身侧,负责记录和提供情报支持的小福子,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笔。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情报人员特有的冷静与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张次辅所言,老成谋国,自有其理。然,据‘夜枭’近日所察,此番联名上奏最为积极的几位翰林学士,如徐鸿藻、李文博等,近半月来,与多位江南籍致仕高官、苏杭一带的世家大族代表往来异常密切,饮宴不断,书信频繁。”
他略作停顿,让信息沉淀了一下,才继续道:“江南之地,文风鼎盛,自古便是科举大区,中第者素来冠绝天下,其地书院、文社林立,与朝中清流关系盘根错节。若科举改制,加入算学、律法等非其所长之内容,必将极大撼动其在科场上的传统优势,触及彼等根本之利益。此番奏议,名为维护圣道,实则……恐难脱地域与学派门户之私见。”
小福子的话语依旧平和,没有直接指控,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他将这场看似高尚的“义理之争”,无情地剥开了外衣,露出了其下赤裸裸的地域利益和学派维护的本质。这使得张世安等人提出的“稳定士林”的理由,瞬间被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所要稳定的,究竟是“士林之心”,还是某些特定集团垄断的“利益格局”?
小福子的话音刚落,坐在长桌另一端,一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鲁师傅,忍不住“嘿”了一声,带着工匠特有的直率和些许对文人迂阔之气的不耐烦,瓮声瓮气地开口:“俺是个粗人,打铁造器的,不懂你们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可俺就知道一个理儿,治国平天下,光会摇头晃脑背书写诗,它不行!”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虚点着桌面,“修堤筑坝,要懂水流土性,要会算料用工,不然就是劳民伤财,豆腐渣工程!造军国器械,要懂物理杠杆,要晓得材料坚韧,不然上了战场就是一堆废铁!防疫治病,要懂病理药性,要知道隔离消杀,不然一个瘟疫下来,写一万篇祭文也救不了人命!”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几分:“要是选上来的官老爷,遇到河堤垮了只会写祭河神的骈文,碰到敌军压境只会吟诵吊古战场的诗句,看见百姓染疫只会高谈阔论‘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那要这样的官有啥用?是嫌咱们国家垮得不够快,还是嫌老百姓死得不够多?”鲁师傅的话,如同重锤,砸在那些华美的辞藻之上,虽然粗糙,却充满了无法辩驳的现实力量。
坐在鲁师傅旁边的薛先生,一直安静地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此时也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坚定地补充道:“鲁师傅话糙理不糙。老夫行医数十年,深知地方官吏若略通医理防疫之常识,于民生实有大利。譬如,懂得水源清洁之重要,便不会任由污秽堵塞河道;明白疫气传染之途径,便不会在瘟疫初起时隐瞒不报,或胡乱驱赶病患,致使疫情扩散。选拔官员,若能兼顾文采与实务,知晓些民生疾苦之根本,方是百姓之福,国家之幸。”
支持维持旧制以求稳定(以张世安为代表,周文正等人默认为此阵营),与支持渐进改革乃至大胆引入新学(以小福子揭示的内情、鲁师傅、薛先生的务实观点为代表,李慕内心倾向于此)的两种意见,在内阁之中形成了尖锐的对峙和僵持。双方各有道理,也各有顾忌。张世安担心剧烈变革引发统治基础动摇;而改革派则担忧固步自封将导致国家缺乏应对现实挑战的真正人才。
李慕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他知道,科举制度是帝国根基之一,这个问题处理稍有不慎,不仅会使得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局再次陷入分裂和激烈的党争,更可能将内阁自身也卷入这场巨大的漩涡之中,甚至可能引爆皇帝与整个传统士绅阶层之间的直接冲突。这绝非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在经过又一轮激烈却无法达成共识的讨论后,李慕果断地中止了会议。他没有强行推动任何一方,而是将晨会上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各自背后的理由、以及小福子所提供的关键性情报线索,进行了极其详尽的梳理和归纳,形成了一份措辞严谨、客观中立的《阁议纪要》。他将这份纪要,连同那份引发争议的礼部翰林联名奏折,一并密封,亲自送往乾清宫,呈报至武泽苍的御前。
这个牵扯着帝国过去与未来、凝聚着无数利益与理念冲突的巨大难题,其最终的裁决之权,必须由皇帝本人来行使。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投向了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等待着那必将影响帝国未来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命运的“圣心独断”。文渊阁内的争论暂时平息,但一股更加紧张和期待的气氛,却弥漫在帝国的权力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