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显宗被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几乎是脚不沾地地从工部衙门的青石台阶上拖拽下来。他头上那顶象征六品官身的乌纱早在挣扎中不知掉落在了何处,官袍的前襟被扯开,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此刻沾满了灰尘与涕泪,狼狈不堪。往日里在衙署中虽不算顶尖人物,却也颇有体面的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此刻如同一条丧家之犬,在无数或惊骇、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被粗暴地塞进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马车里。
马车辚辚驶过京城宽阔的街道,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沉闷而压抑。车内一片昏暗,只有缝隙透入的些许光线,映照出郑显宗惨白如纸、写满绝望的脸。他试图挣扎,想问问这究竟是为何,想喊冤,但嘴巴被一块破布死死塞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含糊声响。驾车的锦衣卫对他的动静充耳不闻,仿佛运送的只是一件货物。
马车最终停在西安门附近一座看似不起眼的院落前。院门是新漆的黑色,透着肃杀,门上悬挂的匾额覆盖着红绸,尚未揭晓。但京城消息灵通的官员们早已私下传递着一个名字——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这座昔日可能只是某个低级武官寓所或者闲置仓库的院落,如今在百官心目中,已不啻于龙潭虎穴,阎罗殿府。
院门无声地打开,马车径直驶入,旋即大门又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郑显宗被拖下马车,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随即又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院落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深邃,青砖铺地,干净得几乎看不到一片落叶,四周是高大的回廊,廊下站立着一个个如同泥塑木雕般、身着褐色劲装、腰佩狭长弯刀(绣春刀的早期形制)的守卫,他们眼神锐利,面无表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和肃杀。
没有审问,没有训话,郑显宗直接被带往院落深处,沿着一条向下的石阶,进入了北镇抚司管辖的诏狱。
一股混合着霉变、潮气和一丝若有若无、却萦绕不散的陈旧血腥气扑面而来,让养尊处优多年的郑显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诏狱深藏地下,不见天日,仅有墙壁上间隔燃烧的火把提供着昏暗跳跃的光源。火光在湿滑、凝结着水珠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仿佛无数妖魔在舞蹈。甬道狭长而幽深,两侧是一间间以粗大铁栅栏封死的牢房,有些里面空无一人,有些则隐约可见蜷缩在角落的黑影,听到脚步声,有的毫无反应,有的则发出低低的呻吟或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格外刺耳。
郑显宗被推进其中一间空牢房,沉重的铁栅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锁死。他瘫软在地,冰冷潮湿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官袍渗入肌肤,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是哪里出了纰漏?是因为克扣了那些匠人的工钱?还是因为那次酒后的狂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牢房外传来了脚步声。两名锦衣卫打开牢门,将他提了出去,带到了审讯室。审讯室比牢房宽敞些,但同样阴暗,正中摆着一张大案,案后端坐一人,正是白日里在工部衙门见过的那位冷面官员——锦衣卫指挥使林惊羽。他换上了一身更为正式的飞鱼服(此时尚未完全定型,但已具雏形,纹饰威严),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面容更显冷硬,眼神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
郑显宗跪在地上,浑身筛糠般抖动,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喊着:“大人……下官冤枉……下官不知犯了何罪啊……”
林惊羽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眸子扫了他一眼,然后对身旁一名负责记录的书记官微微颔首。那名书记官便将一叠厚厚的卷宗“啪”地一声,摔在了郑显宗面前的青石地板上。
“自己看。”林惊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回荡。
郑显宗颤抖着伸出手,翻开卷宗。只看了几页,他的脸色就从惨白变成了死灰。里面详细记录了他如何虚报修建宫室所需的青砖、木料数量,如何与指定的皇商勾结,以次充好,将差价中饱私囊;记录了他如何克扣下属匠人的薪俸,巧立名目收取“孝敬”;甚至,还记录了他三个月前在一次同乡酒宴上,几杯黄汤下肚后,对皇帝重用内侍(小福子)、工匠(鲁师傅)表示不满,口出“阉宦匠流,安登大雅之堂,恐非国家之福”等狂悖之言!时间、地点、参与人员、具体金额、经手人证……一桩桩,一件件,记录得清清楚楚,证据链完整得让他绝望!
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原来,那些看似隐秘的勾当,早已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
“不……不可能……”郑显宗喃喃自语,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猛地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额头上瞬间一片青紫。“大人明鉴!下官……下官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那些钱……那些钱下官愿意加倍吐出来!求大人开恩!求大人饶命啊!”
他涕泪交加,不仅对卷宗上罗列的罪行供认不讳,为了争取宽大处理,更是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如何做假账瞒过上官、如何与不法商人分赃、甚至为了在工部站稳脚跟,曾给某位已致仕的老尚书送过什么礼物等更为隐秘的细节,全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对于那次酒宴上的诽谤之言,他更是悔恨万分,连连自扇耳光,声称自己是酒后失德,胡说八道,绝无对陛下不敬之心。
林惊羽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他只是偶尔开口,询问一两个关键细节,确认口供的真实性。书记官则奋笔疾书,将郑显宗的口供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形成了一份厚达数十页的笔录。最后,让郑显宗在每一页都按上鲜红的手印。
整个过程,没有咆哮公堂,没有刑具加身,甚至林惊羽的声音都没有提高过半分。但正是这种绝对的冷静、确凿的证据和这森严环境带来的无形压力,摧毁了郑显宗所有的侥幸和心理防线。这种“文明”的审讯,其带来的心理威慑,远比皮肉之苦更加深刻。
审讯结束,郑显宗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烂泥般瘫倒在地,眼神空洞,只剩下绝望的喘息。
林惊羽将审讯结果、所有物证、书证以及这份详尽的口供,整理成一份无可辩驳的案卷,直接呈报御前,绕过了传统的三法司流程。
武泽苍在乾清宫仔细翻阅了这份案卷。当他看到郑显宗克扣工匠血汗钱,以及那句“阉宦匠流,安登大雅之堂”的狂言时,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提起朱笔,在早已由内阁拟定的处理意见上,用力批红:
“主犯郑显宗,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贪墨渎职,克剥工匠,以肥私囊;更兼诽谤君上,狂悖无礼,罪证确凿,情殊可恨!依律革职,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其贪墨所得,悉数发还被克扣工钱之工匠,并由内帑拨付,额外给予抚恤,以示朕体恤工匠之心!涉案不法商人及工部相关知情不报、渎职纵容之官吏,着锦衣卫会同刑部,按律严惩,绝不姑息!钦此。”
这道旨意,经由通政司明发天下,如同一声平地惊雷,在已经因锦衣卫成立而暗流涌动的京城官场轰然炸响!
旨意内容之严厉,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这几乎是除死刑外最重的惩罚。而更让百官感到心底发寒的是两点:其一,明确点出了“诽谤君上”的罪名,这等于直接警告所有在背后非议皇帝和新政的人;其二,将贪墨款项发还工匠并由皇帝内帑额外抚恤,这清晰无比地传递出皇帝关注底层民生、与民休息的坚定决心,以及对于胆敢对抗此政策者的零容忍态度。
郑显宗被抄家的场景更是震撼人心。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和户部官吏冲入其宅邸,将其家眷驱赶到一旁哭嚎,然后将家中所藏金银细软、古玩字画、地契房契一一登记造册,封箱运走。往日车水马龙的郑府门前,瞬间门可罗雀,只有围观百姓指指点点的议论和唏嘘。
消息迅速传开,效应立竿见影。那些此前还在各部院衙门、茶楼酒肆、私人府邸中私下抱怨新政严苛、议论皇帝用人“不拘一格”的官员们,顿时噤若寒蝉。原本热闹的,议论朝政的风气骤然降温,即便偶有交谈,也压低了声音,用词变得极其隐晦谨慎,眼神中充满了警惕,生怕隔墙有耳。各部院衙门的办事效率,在“超时问责制”和锦衣卫这把悬顶利剑的双重威慑下,竟然真的有了显着提升,至少表面上的拖延推诿、互相扯皮的现象少了很多。一股无形却沉重无比的压力,笼罩在每一个官员,尤其是那些心中有鬼或对新政抱有抵触情绪的人心头。他们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皇权并非遥不可及,皇帝的意志,有一把名为“锦衣卫”的、可以绕过所有常规程序、直抵御前的快刀,随时可能落到任何人的头上!
然而,恐慌与震慑之余,不同的声音也开始在暗地里滋生、流转。一些以清流自居的御史、翰林,虽然也对郑显宗的贪腐行为深恶痛绝,但对于锦衣卫这种“绕过三法司”、“直奏皇帝”、“私设刑狱”(诏狱)的办案方式,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和忧虑。在都察院的值房里,几位素以刚正敢言着称的御史私下聚在一起,面色凝重。
“郑显宗其行可诛,然锦衣卫此举,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啊!”一位年长的御史捻着胡须,忧心忡忡,“不经刑部、大理寺复核,不经都察院监察,仅凭卫所侦缉、皇帝钦定,便可定人生死,抄家流放。长此以往,国法何在?朝廷法度威严何在?”
另一人接口道:“更可怕者,乃其侦缉之权。风闻奏事,罗织罪名?今日可以侦得郑显宗酒后之言,明日是否便可侦得你我私下之语?此非国家之福,实乃取乱之道也!恐开告密之风,使百官人人自危,士林离心,朝纲败坏!”
“听闻那诏狱森严,不循常法。郑显宗未曾用刑便悉数招供,谁知其中有无隐情?是否受了那无声之胁迫?”又一人压低声音,“林惊羽一介武夫,陛下委以如此重权,恐其……难以把握分寸啊。”
这些议论,暂时还只局限于小范围的清流圈子,并未敢公开上奏。但一种对锦衣卫的警惕、反感乃至敌视的情绪,已经开始在部分官员心中扎根。
但无论如何,对于龙椅上的武泽苍而言,锦衣卫的第一次正式亮相,已经完美达到了他预期的立威效果。这把精心锻造的刀,已然出鞘,以郑显宗的官途和家产为祭品,向整个官僚体系展示了其凛冽的寒芒与不容置疑的权威。它告诉所有人,皇帝不仅有推行新政的决心,更有清除障碍的锋利爪牙。朝堂的风向,在这一抓、一审、一判之间,发生了微妙而决定性的转变。表面的顺从与效率,开始取代阳奉阴违与消极怠工,成为了官员们的主流选择。然而,水面下的暗流,却也因此变得更加湍急和复杂。敬畏与憎恶,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交织在百官心中,共同塑造着新朝初期诡谲而紧张的政治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