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武泽睿在安定王府的别院里,已然成了半个隐形人。白日里,他房门紧闭,院内静悄悄,唯有那忠心耿耿的老仆偶尔进出,送来饭食,清理秽物,对王府派来伺候的下人一概拒之门外,眼神里带着经年累月养成的警惕和疏离。可一旦夜幕降临,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那院落里便时常会传出些动静——或是压抑不住的咆哮嘶吼,摔砸器物的碎裂声,或是癫狂错乱的大笑,更多时候,则是如同孤狼舔舐伤口般、令人闻之心悸的呜咽与低泣。
武泽苍每晚都会准时出现在那扇门外。他屏退所有随从,只身一人,如同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又像一个冷静的勘探者,踏入那片被疯狂与痛苦笼罩的领域。他知道,这位三哥的精神堤坝早已千疮百孔,而酒精,则是冲垮这堤坝的最后洪流。他需要在那些浑浊汹涌的浪涛中,分辨出可能沉淀在底部的、关于真相的泥沙。
今夜,武泽睿喝得格外凶。不再是细酌慢饮,而是近乎自虐般地狂灌。那坛烈性的烧刀子,仿佛不是酒,而是能暂时灼烧掉痛苦的燃料。他伏在粗糙的木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的不再是清晰的咒骂,而是某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呜咽,像一头落入陷阱、自知必死的困兽。
武泽苍依旧沉默地坐在他对面,烛火将他平静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与武泽睿剧烈颤抖的影子形成诡异而压抑的对比。他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试图阻止,只是等待着。他知道,某些被深埋的东西,往往在彻底的崩溃边缘,才会显现。
良久,那呜咽声渐渐歇了。武泽睿猛地抬起头,脸上狼藉一片,泪水、鼻涕与泼洒的酒水混合,让他那张原本俊秀却因长期疯癫而扭曲的脸庞显得格外狼狈不堪。他通红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死死盯住武泽苍,那目光里翻滚着太多情绪——痛苦、怨毒、不甘,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寻求认同的绝望。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裂,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
“老四……你知不知道……眼睁睁看着……看着最重要的人……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是什么滋味?!是什么滋味啊?!”
武泽苍心中一震,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但面上依旧是一潭深水,不见波澜。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甚至有些冷漠,刻意不去触动对方那根最脆弱的神经:“听闻皇兄当年……痛失所爱,小弟远在宫中,亦有所闻,深感惋惜。”
“惋惜?哈哈……哈哈哈……惋惜?”武泽睿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刺痛,爆发出凄厉而扭曲的笑声,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却流得更凶,“那是谋杀!是赤裸裸的谋杀!他们杀了她!就那样……轻轻巧巧地……像碾死一只蚂蚁!就因为……就因为她是我的女人!就因为她不小心……听到了一句……一句她不该听到的话!”
来了!武泽苍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知道,那层包裹着残酷真相的薄壳,即将被痛苦彻底撑破。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是一个专注倾听的姿态,声音放得更缓,更低,带着一种诱导性的平和:“他们……是谁?”
武泽睿的眼神骤然变得空洞而充满恐惧,他猛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寒风击中,下意识地抱紧双臂,目光惊惶地扫视着昏暗的四周,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深夜坟场上的窃窃私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是……是那些永远戴着笑脸面具的人……是那个……那个永远穿着竹叶青颜色宫装、看起来比谁都高贵慈悲的毒妇!还有……还有那高高在上……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默认了这一切的……冷血之人!”
竹叶青颜色!后宫之中,酷爱且常年穿着这种颜色宫装的,唯有代掌凤印、地位尊崇的竹贵妃!二皇子武泽宽的生母! 而那高高在上、冷血默许的……除了他们那位父皇,天下间还有谁?!
纵然心中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如此具体、如此指向明确的指控,如同冰锥刺骨,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气瞬间从武泽苍的脚底窜起,直冲头顶,让他几乎有瞬间的僵直!他感到自己的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心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用尽全部的自制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温和,以免惊扰到对方极度敏感脆弱的神经:“她……听到了什么?”
“她……她只是无意中……听到了一个秘密……”武泽睿的眼神变得迷离而遥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某个甜蜜而致命的瞬间,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其短暂的、虚幻的温柔,但下一秒,那温柔就被更大的痛苦和恐惧撕得粉碎,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哭腔,“她跑来找我……吓得浑身发抖……脸白得像纸……她说她听到……听到那个毒妇和她的心腹嬷嬷在密谋……说……说菊娘娘碍事了……要用……要用那种宫里的老法子……慢性的……让人一点点耗干……查不出来……”
“轰隆——!”
仿佛九天惊雷直接在脑海中炸开!武泽苍只觉得耳畔嗡鸣一片,眼前甚至有那么一瞬的发黑!
菊娘娘!他的生母!那个在记忆深处只剩下模糊温柔轮廓和药苦味的女人!郑青燕!
他一直以来都被告知,母亲是病逝,是体弱多福,是宫闱中常见的红颜薄命。他虽有疑窦,却从未敢深想,更从未想过……竟是如此阴毒残忍的谋害!而主谋,竟是那个平日里见了他总会温和问上几句、赏下些东西的竹贵妃?!
武泽睿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滔天的悲愤和痛苦之中,根本没有留意到武泽苍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骤然缩紧、指节已然发白的拳头。他继续颠三倒四地哭诉着,逻辑混乱,却字字泣血:
“……她只是听到了这个……她那么善良胆小……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是替我害怕……替我难过……她跑来告诉我……让我小心……可是……可是就因为这个……他们就容不下她了……第二天……就在第二天晚上……她就‘失足’掉进了荷花池……哈哈哈……失足……那池子里的水还不到腰深!她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她会水!她怎么会失足淹死?!骗鬼!他们都在骗鬼!!”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绝望,那笑声比哭声更令人心酸:“我不信……我去求父皇……我跪在养心殿外磕头……磕得头破血流……求他看在父子情分上……求他看在她也是一条人命的份上……彻查……可是他怎么说的?他怎么说的?!”
武泽睿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模仿着记忆中那冰冷而无情的声音,尖利地叫道:“‘一个低贱妓子,死了便死了!值得你这般哭嚎?不成体统!休要再胡闹,污了皇家颜面!给朕滚回去!’……体面?!颜面?!哈哈……哈哈哈……好一个皇家体面!好一个九五之尊!原来这冷冰冰的体面,就是用无辜者的鲜血和白骨堆砌!就是包庇毒妇、默许杀人的遮羞布吗?!”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伸出手,一把死死抓住武泽苍的胳膊,指甲如同铁钳般深深嵌入肉里,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武泽苍,仿佛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天道公理:“老四!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这样草菅人命?!凭什么真心实意换来的就是这种下场?!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公道?!有没有啊——!”
他最终耗尽了所有气力,那支撑着他的疯狂与愤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弱和绝望。他瘫软下去,重重伏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嚎啕大哭。那哭声里,是一个灵魂被彻底摧毁后留下的无尽荒芜。
武泽苍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正经历着怎样一场天崩地裂的海啸。耳边反复回荡着武泽睿那泣血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留下滋滋作响、疼痛无比的烙印。
花魁之死的真相,竟然如此!她竟是因为无意间听到了害死自己母亲的阴谋而被灭口! 而害死自己母亲的元凶,直指如今后宫权势最盛的竹贵妃! 而他们共同的父皇……那位天下之主……他知情!他甚至可能默许了竹贵妃的行动!他为了那可笑的平衡和所谓的皇家体面,冷漠地包庇了凶手,甚至斥责了要求公正的儿子!
一股冰冷彻骨、粘稠如墨的仇恨,如同从地狱深处探出的毒藤,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他仿佛能看到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是如何在无人察觉的慢性毒药中一点点被耗干生命,如何在痛苦和孤寂中挣扎死去;他能看到那位无辜的花魁,在冰冷的池水中无助沉沦时,该是何等的恐惧与绝望;他能看到竹贵妃那保养得宜、总是带着温和浅笑的面容下,隐藏着怎样一副蛇蝎心肠;他能看到父皇那高踞龙椅之上、俯瞰众生的冷漠眼神,那眼神里没有父子,只有棋子与弃子!
一直以来,他努力远离京城那个巨大的漩涡,只想偏安一隅,苟全性命于乱世,保护好身边这些信赖他、追随他的人。他对那座冰冷的皇宫、那些无情的兄弟和那位威严莫测的父亲,并无太多深刻的恨意,更多的是一种基于理智的疏离和警惕,一种明哲保身的本能。
但此刻,武泽睿醉酒后血泪交织的控诉,像一把残酷而精准的钥匙,狠狠捅开了他内心深处一直用理智牢牢封锁的情感闸门。那是对母亲早逝的深深遗憾和思念,是对这极端不公的滔天愤怒,是对幕后黑手竹贵妃乃至冷漠父皇的刻骨憎恨!
他的身体开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焚毁一切的杀意和怒火!他的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感传来,才让他勉强保持着一丝清明。
良久,武泽睿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无意识的抽噎,最终,一切声响归于沉寂,只剩下沉重而不规律的呼吸声——他彻底醉死过去,不省人事。
武泽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传来湿粘的刺痛,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看到那里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几个深可见肉的月牙形伤口,丝丝鲜血正从中渗出。
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塞北春夜冰冷而干燥的寒风瞬间涌入,吹散了一室的酒气和压抑,也吹拂在他滚烫的脸上、颈间,带来一阵刺骨的清醒。
他需要这冰冷。需要它来浇灭那几乎要吞噬理智的仇恨之火。需要它来让自己冷静,必须冷静。
武泽睿的话,是疯话。但往往正是疯子的呓语,才最接近血淋淋的真相,因为它剥离了一切理智的伪装和利益的权衡。这些信息太过惊人,也太过致命。他不能全盘尽信,但绝不能置之不信。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竹贵妃和二皇子武泽宽,就与他有着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 而父皇武厚魁,则是冷酷的帮凶和包庇者! 一直以来,他都将二皇子视为最大的政治对手和潜在威胁,但现在,这份对立之中,骤然浸染了浓稠的、无法化开的血仇色彩!这不再是权力之争,更是生死之仇!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没有星月的夜色,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冰冷、锐利,深处却燃烧着幽暗的火焰。
原本,他只想守住和州这一方净土。 但现在,有些债,似乎不得不讨了。 有些真相,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有些仇……不得不报!
武泽苍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那寒气似乎一路冻到了肺腑,却让他更加清醒。他转身,最后看了一眼烂醉如泥、瘫软如泥的三哥,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怜悯、警惕、感激、还有一丝被拖入更深渊漩涡的无奈……这个疯癫的哥哥,在无意之中,向他揭示了血海深仇,也将他推向了一个更加凶险莫测的未来。
他轻轻带上房门,对如同雕塑般守在院外的林惊羽低声吩咐,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加派人手,看好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也包括三哥带来的那些人。他今晚说的每一个字,都要烂在肚子里,绝不许泄露半分。”
“是!”林惊羽从王爷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肃杀之气,心中凛然,毫不犹豫地躬身领命。
武泽苍一步步走回自己的书房,脚步沉缓却异常坚定。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很多事情,都已经彻底改变。他脚下的路,注定将染上更多的血色和荆棘。
而就在武泽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许久……
那原本应该烂醉如泥、瘫倒在桌上的武泽睿,却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动了一下。
然后,他慢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哪里还有半分醉意?那双眼睛里,虽然依旧布满了血丝,却不再是疯狂和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精明和一种近乎残忍的讥讽。他抬手,用袖子慢慢擦去脸上残留的泪痕和酒渍,动作从容而稳定,与方才那歇斯底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院外再无动静,只有风声和远处巡逻卫士规律走过的脚步声。
一丝冰冷的、扭曲的弧度,缓缓爬上他的嘴角。
他在冷笑。
“老四啊老四……我的好四弟……”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玩弄猎物般的快意,“听到了吗?这血海深仇……这滔天的冤屈……滋味如何?还能安心在你这和州小地方,当你的太平王爷吗?”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武泽苍离开的方向,目光幽深如潭。
“我的好二哥……武泽宽……你不是一直想拉拢他吗?不是觉得他无足轻重,可以随意拿捏吗?”武泽睿的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现在,我亲手给他送上一份‘大礼’……一份沾着他们母子鲜血的‘大礼’!我看你还怎么拉拢!我看他以后……还会不会甘心做你棋局上一颗温顺的棋子!”
“呵呵……呵呵呵……”低沉而愉悦的冷笑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比之前的嚎哭更令人毛骨悚然。
“这潭水……越浑才越好……大家都别想干净……谁都别想独善其身……”他喃喃着,脸上浮现出一种病态的兴奋和期待,“等着吧……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他重新坐回桌边,甚至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冷酒,慢慢地啜饮着,眼神清明而锐利,哪里还有半分疯癫的模样?
所有的醉酒、所有的崩溃、所有的泣血控诉……竟然大半都是精心伪装的表演!
这位以疯癫着称的三皇子,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清醒,也都要可怕。他带着目的而来,用最惨烈的方式,揭开了最血淋淋的伤疤,成功地将一颗复仇的种子,种进了武泽苍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
而他,正期待着这种子生根发芽,长成撕裂一切的复仇荆棘,将这看似稳固的一切,搅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