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寒风开始席卷北方大地。然而,在和州境内,却似乎涌动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暖流。这份暖意,并非全然来自家家户户新砌的、燃烧着本地煤矿产出石炭的火炕,更源于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它驱散了人们眉宇间的冻馁之忧,让这个往年此时早已一片死寂的边陲之地,焕发出勃勃生机。
这份生机,如同密封不住的酒香,终究是缓缓地、不可避免地飘散了出去,开始引起外界的注意。
京城,宰相府,暖阁。
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银丝炭无声地散发着热量,驱散了屋外的严寒。当朝宰相,亦是二皇子武泽宽的外祖父,竹贵妃的父亲——竹文渊,正端着一杯热茶,听着下首一位心腹幕僚的汇报。幕僚手中拿着一份略显粗糙的文书,并非朝廷正式的邸报,而是通过私家渠道从北方传回的消息。
“……据多方查证,安定县,哦,如今应称和州首府,确与数年前大不相同。”幕僚的声音平稳,但细听之下,仍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城郭虽未大规模扩建,但墙体得以加固,雉堞完备,吊桥、城门皆修缮一新,颇有章法。城内街道整洁,市集繁荣,往来商旅络绎不绝,所交易者,除本地所产之煤、粗陶、毛毡外,竟还有品质不俗的纸张、铁器,甚至少量药材。其市井之象,竟不似边陲苦寒之地,反有几分……几分……”
幕僚似乎在斟酌用词,竹文渊眼皮微抬,啜了口茶,淡淡道:“直说无妨。”
“是。反有几分京东路富庶下县的气象。”幕僚终于说道。
“哦?”竹文渊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武泽苍……那个宫女所出的四皇子?老夫记得他性子怯懦,在京时毫无存在感。陛下将其打发去那等地方,本是任其自生自灭之意。他竟有这般能耐?”
幕僚躬身道:“据闻,此非四皇子一人之功。其麾下似乎聚拢了一些能人。有一李姓士子,处理政务极有条理;一林姓侍卫,统兵练兵颇严;还有一巧匠,善制农具器械。更奇者,是其治政之策。”
“有何奇处?”
“其一,轻徭薄赋,鼓励垦荒,流民至和州,竟可分得田地、粮种,头三年赋税极低;其二,重商贾,设‘公平市’,严惩欺行霸市,抽税虽低,但商旅皆愿往之,因其治安良好,无人敢勒索;其三,兴修水利,推广新式农具,据说今岁和州粮产,竟较往年翻了一番还不止……”幕僚一边说,一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竹文渊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民心如何?”
“据探子回报,和州百姓只知‘王爷’恩德,几乎……几乎不知有朝廷。”幕僚的声音压低了些,“民间甚至有俚语传唱:‘安定王爷好,吃饭能吃饱,匪来了有兵挡,病了有医瞧’。”
“呵。”竹文渊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怒,“倒是会收买人心。如此说来,我这外孙宽儿,当初倒是小觑了他这位四弟。这哪是去就藩,简直是去……另起炉灶啊。”
他顿了顿,问道:“其军备如何?”
“明面上仅有数百巡防兵勇,称‘安民团’,后扩为‘安国军’,据称是为保境安民,剿匪所用。具体数额、战力,难以探查,其军纪似乎颇为严明,等闲人无法靠近军营。但能剿清境内匪患,想必……并非乌合之众。”
竹文渊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似在养神,良久才道:“知道了。此事不必声张,继续留意即可。尤其是……他那里的粮食和钱帛,究竟有多少。”
“是。”
幕僚退下后,竹文渊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雪花,喃喃自语:“安定王……武泽苍……你究竟是侥幸得了几个人才,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真藏了些本事?在这乱世里,太过扎眼,可未必是福啊。”
京城,兰贵妃宫中。
已是深夜,宫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大皇子武泽宇此次“巡边”并未离京太远,此刻正坐在母亲宫中,满脸不耐地听着一个武将打扮的属下禀报。
“……和州?就是老四那个废物待的鸟不拉屎的地方?”武泽宇嗤笑一声,灌了一口烈酒,“他能有什么动静?莫非是饿死的人太多,惊动你们了?”
那武将连忙道:“殿下,非也。末将有一旧部,前些日子跑商路过和州,回来言之凿凿,说那和州如今大不一样了。市集上粮食充足,百姓面色红润,甚至……甚至还有余粮卖给商队!”
“放屁!”武泽宇一把将酒杯顿在桌上,“那鬼地方能有余粮?定是那商贾吹嘘!”
“殿下息怒。”兰贵妃在一旁柔声劝道,转而问那武将,“可知具体情形?”
武将恭敬回道:“末将起初也不信,但多方打听,似乎确有其事。据说那安定王弄出了什么新肥田之法,又修了水渠,粮食确实增产不少。而且,其地煤矿易开采,百姓冬日取暖无忧,冻死者大减。”
武泽宇眉头紧锁,依旧不信:“就算如此,又能如何?不过是多了几百几千个能喘气的贱民罢了!难道他还能练出什么精兵强将来不成?”
武将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末将那旧部说,见其巡城兵士,器械鲜明,行列整齐,眼神锐利,不似寻常州兵……倒有几分……边军精锐的气象。”
“嗯?”武泽宇的醉意似乎醒了两分,眼神变得凶戾起来,“老四?练兵?笑话!定是你看错了!或是那商贾为了抬高货价胡吹大气!”
他虽如此说,但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烦躁。他崇尚武力,深知兵精粮足的重要性。若老四那里真的既有粮又有兵,哪怕现在微不足道,在这乱象渐生的世道里,也难保不会成为潜在的麻烦。
“母妃,”他转向兰贵妃,语气阴沉,“派人去仔细查查!若老四那里真有什么猫腻,哼……”
兰贵妃点了点头,眼中也闪过一丝阴霾:“宇儿放心。是该好好查查。若他只是小打小闹,苟延残喘便也罢了。若真有不臣之心,或成了你父皇眼中的钉子,反倒不美。”她话中深意,自然是担心和州若太“安定”,反而会衬托出其他皇子,尤其是她儿子治下的混乱,引起皇帝不必要的关注甚至猜忌。
二皇子武泽宽府邸,书房。
与大哥处的暴躁不同,武泽宽的书房内静谧雅致,熏香袅袅。他手中也拿着一份关于和州的报告,看得极为仔细。
他温润如玉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完美的微笑,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惊疑和审视。
“四弟啊四弟,”他轻轻放下报告,指尖划过“粮食增产”、“流民归附”、“市贸繁荣”、“吏治清明”等字眼,语气温和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为兄还真是……小看你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覆雪的青松。
“不声不响,偏安一隅,竟能做下这般事业。李慕……此人名字似有些耳熟,像是几年前科举失意的一个寒门士子,竟有如此大才?还有练兵、工匠……你倒是会用人。”
他的思维远比大皇子缜密。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粮食和兵卒,更是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理体系,一种凝聚人心的能力。这绝非侥幸,而是背后有着清晰的思路和强有力的执行。
“你所图为何?”武泽宽轻声自问,“真的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
他摇了摇头。身处皇家,他绝不相信有人会毫无野心,尤其是在展现出如此能力之后。
“是韬光养晦,以待天时?还是……另有所图?”他想到近来父皇身体愈差,脾气愈发暴戾,对京畿之外的控制力正在急剧下降,各地暗流涌动。
“和州……虽偏僻贫瘠,但若真被经营得铁桶一般,兵精粮足,倒也不失为一条退路,甚至……是一枚意想不到的棋子。”武泽宽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四弟,你倒是替为兄……开拓了些思路。”
他沉吟片刻,回到书案前,提笔蘸墨。
“来人。”
一名侍从应声而入。
“将这封信,还有备好的那份年礼,派人送往和州安定王府,交给我四弟。语气要恭敬,就说……为兄听闻他在封地不易,甚是挂念,些许薄礼,聊表心意。望他保重身体,若有难处,可来信告知。”武泽宽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体贴。
侍从领命而去。
武泽宽看着跳动的烛火,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试探。他需要更深入的试探。如果武泽苍只是个侥幸的庸人,这些好处,将来或可为他所用。如果……如果他真是一条潜藏的蛟龙,那就要早做打算了。
皇宫深处,养心殿。
皇帝武厚魁近日感染风寒,心情愈发恶劣。殿内炉火熊熊,却驱不散他身上的阴冷之气。他听着暗卫首领低沉简短的汇报,浑浊的眼中偶尔闪过厉色。
“……和州……安定王……”他声音沙哑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猛地一阵咳嗽,旁边太监连忙递上参茶。
他推开茶盏,喘着气问道:“他……招揽流民,积攒粮草,训练兵卒……他想做什么?学他那个死鬼娘一样,不安分吗?!”
暗卫首领伏地不语,深知此刻任何话都可能引来雷霆之怒。
武厚魁剧烈地喘息着,多疑的本性让他瞬间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每一个儿子,在他眼中都是潜在的篡位者。哪怕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母亲身份低微的老四,一旦拥有了力量,也同样变得可疑起来。
“盯着他!”皇帝的声音如同夜枭,尖利而冰冷,“给朕死死地盯着他!他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吃了多少粮,练了多少兵,朕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暗卫首领低声应命。
“还有……”武厚魁眼中闪过暴虐之色,“去查查,朝中是谁,在帮他说好话?或是……谁想借他这杆枪,来搅混水?”
他根本不相信,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子,能在那么贫瘠的地方短短数年做出如此成绩,背后定然有人支持!是那些心怀叵测的文官?还是某些不得志的武将?或者是……他某个“好儿子”在暗中布局?
猜忌的毒蛇,已然钻入了这位日渐衰老的帝王心中。
和州,安定王府。
武泽苍刚刚送走一支来自南方的商队,他们用粮食和布匹换走了大批煤炭和工坊新出的优质铁器。望着商队远去的烟尘,他轻轻叹了口气。
小福子凑过来,小声道:“王爷,京里来的消息,最近打听咱们和州情况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各路牛鬼蛇神都有。”
武泽苍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树欲静而风不止。和州这点家底,终究是藏不住了。”
李慕在一旁,神色凝重:“王爷,福祸相依。名声外传,或可吸引更多人才商贾,但也必然引来觊觎和猜忌。尤其是京城那边……”
林惊羽手按剑柄,言简意赅:“兵来将挡。”
武泽苍望着渐渐被暮色笼罩的和州城,城内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一片安宁的轮廓。他知道,这份安宁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好奇也好,质疑也罢,甚至忌惮……都由得他们。”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边的核心班底,语气平静却坚定,“我们只需做好自己的事。继续积粮,继续练兵,继续让百姓过好日子。唯有自身足够强韧,方能在这乱世风暴中,屹立不倒。”
“是!”众人齐声应道。
武泽苍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他知道,“安定”的和州,已经不再“安定”。它像一颗意外焕发出光彩的明珠,不可避免地落入了各方势力的视野之中,即将被卷入王朝末世的巨大漩涡。
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带着这数万信赖他的人们,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