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泽苍站在王府门前的石阶上,他那番“与民共度时艰”的宣言,如同在干涸的土地上投下了一颗饱含雨露的种子,迅速在和州百姓的心中生根发芽,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最初的震惊和狂喜过后,聚集在王府外的百姓并没有立刻散去。许多人依旧跪在地上,朝着王府的方向叩拜,眼眶通红,哽咽难言。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生都挣扎在温饱线上,早已习惯了被盘剥、被欺压,习惯了在官府的强权下逆来顺受。何曾想过,会有这样一位王爷,一位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竟然愿意变卖自己的家产,削减自己的用度,来为他们这些草芥小民抵挡来自朝廷的刀锋?
这种冲击,是颠覆性的,是直击灵魂的。
“王爷……王爷说的是真的吗?”一个老汉颤巍巍地站起身,拉着旁边的人问,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王爷金口玉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的,还能有假?”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抹了把脸,激动地说,“你没听王爷说吗?他连自己的用度都要削减七成!七成啊!”
“老天爷开眼了啊!给我们和州派来了这样一位活菩萨!”一个老妪双手合十,喃喃祷告,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滑落。
人群渐渐从激动的情绪中平复下来,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情感却在悄然滋生。他们看着那扇缓缓关闭的王府大门,眼神不再是惶恐和哀求,而是充满了感激、信任,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王爷没有抛弃他们。王爷在和他们一起受苦。
这个消息,以比朝廷加税邸报更快的速度,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和州城的每一个角落,并向着周边的乡镇、村落扩散而去。
“听说了吗?安定王爷为了不加咱们的税,要把王府里的东西都卖了!” “何止啊!王爷自己一天就吃两顿粥了!” “官府那些老爷们的俸禄也减了一半呢!” “真的假的?这世道还有这样的好官?” “千真万确!王府门口好多人都亲耳听到了!王爷当着大家的面发的誓!”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们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每一个听到这消息的人,第一反应都是难以置信,继而便是深深的动容。
而很快,百姓们就亲眼看到了变化。
首先是从王府流出的消息。云彩姑姑雷厉风行,当真开始清点库房。一些用不上的陈旧摆设、锦缎布匹,甚至包括武泽苍生母郑青燕留下的一些非御赐的普通首饰,都被小心翼翼地整理出来,由几个绝对可靠的仆人拿着,悄悄联系城中有信誉的当铺或商人,试图折现。这个过程虽然尽量低调,但难免有风声漏出。
更有在王府当差的人传出话来,王爷的膳食确实变得极其简单,几乎与普通殷实人家无异,甚至还不如。早餐是清粥小菜,午晚两餐也少见荤腥,多以素食为主。王府内灯火用度也大幅削减,入夜后,除了必要之处,大多一片昏暗。
与此同时,李慕起草的《告和州百姓书》也由小吏誊抄多份,张贴于城门、市集等各处醒目之地。文书用词恳切,既说明了朝廷加征“平虏饷”的皇命难违,也详细陈述了和州面临的实际困难,最后着重笔墨说明了安定王殿下及和州属官如何决定节衣缩食、尽力筹措以应对难关的决心,并再次承诺绝不强征足以导致百姓家破人亡的税额。
白纸黑字,盖着官印,比口耳相传更令人信服。识字的人围在告示前大声诵读,不识字的人则聚精会神地听着,每一句话都敲打在他们的心坎上。
怀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感动和愧疚。
王爷和各位大人为了他们,已经把能做到的做到了极致。他们这些受其恩惠的百姓,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吗?
一种无声的力量开始在民间凝聚。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王府的大门还没开,门口却已经聚集了一些百姓。他们不是来请愿的,而是默默地放下一些东西:一小袋粟米,几捆新鲜的蔬菜,一篮还带着露水的鸡蛋,甚至还有几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活鸡活鸭……东西不多,也值不了几个钱,但却是这些朴实的百姓能从自己牙缝里省出来的、最实在的心意。
巡街的安国军士兵发现了这一幕,连忙上前询问。一位带头的老农搓着手,黝黑的脸上带着局促和真诚:“军爷,俺们知道这点东西帮不上王爷啥大忙……但……但王爷和各位大人都那么难了,俺们心里过意不去……这是俺们一点心意,给王爷……加点菜……”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士兵们看着地上那些零零碎碎却饱含深情的“礼物”,又看着眼前这些衣衫褴褛却目光恳切的乡亲,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郑重地抱拳行礼。
消息传到武泽苍那里,他正在喝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听着小福子的汇报,他看着碗里的粥,久久无言,眼眶微微发热。他放下碗筷,沉默了片刻,对云彩姑姑说:“云姑,把东西收下,登记好都是谁送的。这份情,我们领了。但告诉乡亲们,心意我们收到了,东西不能再要了。大家都不容易。”
然而,百姓的举动并未停止。不仅有人送东西,更多的人开始用另一种方式表达支持。
城外的水利工地上,原本因为加税消息而有些低迷的士气陡然高涨起来。民夫们干活更加卖力,没有人偷懒,没有人抱怨,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修的这条水渠,浇灌的是来年活下去的希望,是王爷拼命想要守护的东西。
集市上,公平交易依旧,但商贩们之间的互助明显增多。偶尔有外地来的商人想趁机压价,往往会遭到本地商贩一致的抵制和白眼:“想坑我们和州人?没门!王爷都跟我们一条心,咱们自己不能拆自己的台!”
就连城中的一些富户,也受到了这种氛围的感染。他们或许不像贫苦百姓那样一无所有,但也深知乱世之中财富难保。王爷的仁义和担当,让他们看到了在这片土地上长久经营下去的希望。有几家颇有名望的乡绅主动找到官府,表示愿意“捐输”一部分钱粮,以助王爷渡过难关,虽然他们要求的税额本身并未增加。
整个和州,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纽带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王爷的自我牺牲,像一面旗帜,凝聚了所有人的心。一种“共度难关”的共识,取代了之前的恐慌和绝望。人们不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劳作,更是为了一种守护,守护这位难得的仁王,守护这片来之不易的安宁之地。
这种凝聚力,是任何强权都无法赋予的。
几天后,当朝廷派出的催税使者——一位户部的郎官,带着几名趾高气扬的随从,抵达和州地界时,他明显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氛围。
没有预想中的哭嚎遍地、怨声载道,也没有官员的愁眉苦脸、阿谀奉承。沿途所见的百姓,虽然衣着依旧简朴,面色却并不凄惶,眼神中甚至带着一种奇怪的平静和坚定。田地里的农人依旧在辛勤劳作,市集依旧有序开张。
等他来到州府衙门,见到代理政务的李慕和主管钱粮的张主簿时,这种异样感更加强烈了。
李慕不卑不亢,先是出示了武泽苍再次上书请求减免税赋的奏折副本,然后呈上了一份详细的账目。账目上清楚罗列了和州极其有限的府库库存,以及王府、各级官员削减用度、俸禄后所能凑出的钱粮数额,数字寒酸得让这位见惯了富庶之地油水的户部郎官直皱眉头。
“就这么点?”郎官的语气带着质疑和不满,“李大人,张主簿,你们莫要搪塞本官!这可是皇命!”
李慕神色不变,从容应答:“天使明鉴,和州贫瘠,人所共知。此乃真实账目,一清二楚,绝无虚假。王爷有言,皇命不可违,我等已竭尽所能,甚至王爷本人已变卖部分家产,并大幅削减王府用度,我等官员俸禄亦减半,方才凑得这些。实在已是极限,若再强征,则民无生路,官无存续。王爷与下官等,非不愿,实不能也。还请天使体察实情,回禀陛下。”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忠诚”,又陈述了“无力”,还将武泽苍和自己都摆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
那郎官还想发作,但张主簿适时地补充道:“天使远来辛苦,不如先在驿馆歇息。下官可陪同天使四处看看,看看这和州城,看看百姓家中是否还有余粮可征。”
郎官将信将疑,还真就让张主簿陪着在城里转了一圈。他看到的,是简朴甚至略显破败的街道,是百姓碗里不见油星的饭食,是王府门前那些百姓自发送来又被劝回的、微不足道的“礼物”清单(李慕特意出示的),以及王府内部确实大幅削减的用度实证。
他甚至“偶遇”了正在街头巡视、与百姓交谈的武泽苍。只见这位王爷穿着一身半旧的棉袍,身形似乎都比在京城时清减了些,但眼神明亮,语气平和,周围的百姓见到他,纷纷恭敬地行礼,眼神中充满了爱戴,而非恐惧。
这一切,都做不得假。
这位户部郎官也是久经官场之人,他看得出来,和州是真的穷,武泽苍也是真的“狠”,对自己狠,对下属狠,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把一道催命符变成了一个无法破解的难题。
他若强行逼迫,别说逼不出油水,恐怕立刻就会激起民变,而且道义上完全站不住脚。到时候,屎盆子肯定扣在他这个催税官的头上。他可不想背这个黑锅。
最终,这位郎官只能黑着脸,收下了和州那份少得可怜的“税款”,以及厚厚一叠陈述艰难的文书,悻悻地离开了和州。他得赶紧回去,向上面汇报这里的情况——安定王武泽苍没有抗税,他和他的手下已经穷得快要当裤子了,实在榨不出油水!
消息传回王府,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这第一关,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武泽苍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窗外渐渐恢复生机的庭院。他知道,危机并未完全解除,朝廷的态度依然未知,未来的压力还会持续。
但是,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李慕、林惊羽、云姑、小福子,还有那些虽然疲惫却眼神坚定的属官们。他想起了那些自发前来送粮送菜的百姓,想起了水利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民夫,想起了集市上互帮互助的商贩。
一股暖流在他心中涌动。
他失去了一些金银用度,却赢得了比金子更珍贵的东西——民心。
这种空前增强的凝聚力,这种上下同欲、共度时艰的决心,将成为他和州最坚固的盾牌,最强大的力量。
“王爷,”李慕轻声开口,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经此一事,和州民心可用,根基更稳了。”
武泽苍点了点头,目光望向远方,坚定而深邃。
“是啊。难关,终会度过的。只要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