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和州的原野上却透着一股与丰收季节不符的紧张。金黄的麦浪在夕阳下泛着血色,沉甸甸的穗子本该让人喜悦,但田间地头百姓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愁云。农人们弯腰收割时,不时直起身来望向北方,仿佛能从秋风里嗅到远方的硝烟。
凉州城街头,往日的喧嚣被一种压抑的寂静取代。集市上的人们交头接耳,传递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消息,每说到“加税”二字,声音便低得几乎听不见,唯恐被什么看不见的耳朵听了去。
王府书房内,武泽苍的眉头紧锁,几乎能夹死苍蝇。窗外一棵老槐树的影子斜斜投在青石地上,随暮色渐浓而拉长,如同他心中不断蔓延的忧虑。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一封由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朝廷邸报,以及一份来自“夜枭”、笔墨尚新的密报。两份文书,说的却是同一件事,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邸报用纸是上好的官宣纸,字迹工整却冰冷。行文官方而冷硬,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大意是:北境蛮族屡犯边关,掠我子民,毁我田舍,其行猖獗,其心可诛。为扬我国威,护佑疆土,皇帝陛下已命大皇子武泽宇为征北将军,统帅边军,即日对北蛮用兵,予以痛击!为确保王师粮草充足、军械无虞,特令天下各州郡,即日起加征“平虏饷”,按田亩、人丁计,限期两月,解送京师,不得有误!违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武泽苍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嘲讽。他几乎能想象出他那好大哥武泽宇在朝堂上如何慷慨陈词,又如何“主动请缨”。什么蛮族犯边,恐怕多半是这位暴躁嗜杀的大皇子按捺不住,主动挑衅,或是刻意夸大边衅,以此为借口攫取军权,并向父皇展示武力,为夺嫡增添筹码。
他记得大皇子那双总是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睛里燃烧着对权力的渴望和对杀戮的兴奋。去年除夕宫宴上,武泽宇醉醺醺地拉着他说起在边境“狩猎”蛮族的“趣事”,描述那些逃窜的牧民如何像受惊的兔子般被射杀。那时武泽苍就知道,这位兄长心中没有百姓安危,只有功业与杀戮。
而父皇武厚魁,那个刚愎多疑的皇帝,恐怕也乐得借此机会消耗大皇子的实力,同时用这场战事和随之而来的横征暴敛,进一步榨干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帝国。至于百姓的死活?从来不在这些高高在上者的考虑范围之内。
“夜枭”的密报则更为具体,也更为残酷。小福子通过初步建立起来的信息网络,结合往来商旅的传言,拼凑出更多的细节:大皇子武泽宇此次用兵规模不小,动用了至少五万边军精锐,且战端一开,绝非短期内能结束。密报中还提到,大皇子军中带有大量工匠,似乎不仅在准备常规作战,还在建造某种大型攻城器械。
更令人忧心的是,朝廷国库早已空虚,这突如其来的巨额军费,毫无意外地转嫁到了天下百姓头上。加征的“平虏饷”数额惊人,几乎是正常年景田赋的三成!这对于刚刚经历过天灾人祸、尚未完全恢复元气的各州郡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消息传开,各地已是怨声载道。
密报最后还附了一则消息:朝廷已派出税监使者分赴各州,督查“平虏饷”征收事宜。前来和州的,是户部侍郎赵元培,以苛严着称,三日前已离京南下。
武泽苍长叹一声,将密报轻轻放在邸报旁边。两份文书并排而放,仿佛一把剪刀的两片利刃,要将和州这刚刚织就的生机剪碎。
“殿下,”云彩姑姑端着一碗莲子羹进来,看到武泽苍凝重的神色,不由放轻了脚步,脸上满是担忧,“事情……很棘手吗?”她将羹汤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瞥见那两份文书,心下了然。
武泽苍将邸报推到她面前,叹了口气:“岂止是棘手。大哥在北方一动刀兵,朝廷就要全国上下跟着勒紧裤腰带。加征‘平虏饷’的旨意下来了。”
云彩姑姑识字,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也瞬间白了:“这……这税额也太重了!和州刚刚才有了点起色,百姓家里才多了几粒余粮,这……这要是如数上缴,岂不是要逼得人卖儿卖女?刘家村的老刘前日还送来一面锦旗,感谢殿下免了他家两年赋税,让他能有钱给老母亲治病...”
“是啊,”武泽苍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略显萧瑟的庭院,“朝廷才不管你和州是富是穷,一道旨意下来,你就得照办。办不到,就是贻误军机,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正好给了别人整治我们的借口。”他想到了二皇子那双含笑却冰冷的眼睛,想到了京城那些时刻盯着他出错的势力。
压力如山般袭来。
他武泽苍,一个原本只想苟全性命于乱世的穿越客,凭借一点现代知识和手下人的共同努力,好不容易将和州这艘破船修补得稍微像点样子,能在这惊涛骇浪中勉强稳住。可如今,一个巨大的浪头正迎面打来,这浪头还冠着“国战”、“大义”的名号,让你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如果遵照旨意,强行征税,那么和州这大半年来积累的民心、刚刚复苏的生机,将瞬间荡然无存。他武泽苍将会成为亲手毁掉这一切的刽子手,和州将会变回那个甚至比以前更绝望的死地。
如果抗旨不遵……那就等于公然与朝廷对抗,与皇帝对抗,与整个大武王朝的秩序对抗。现在的和州,有这个实力吗?安国军虽初具雏形,但能抵挡朝廷可能派来的大军吗?这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卫通报声——李慕和林惊羽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房,都带着一身秋凉。李慕青衫整洁,神色平静但目光敏锐;林惊羽则一身轻甲未卸,显然刚从练兵场赶来,眉宇间带着肃杀之气。
武泽苍示意他们查看案上文书。李慕先拿起邸报,快速浏览后又细细看了一遍,方才放下,再去拿“夜枭”密报。林惊羽则站在他身后一同观看,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殿下,此乃阳谋。”李慕放下密报,声音平稳却沉重,“大皇子兴兵,无论真假,陛下下旨征税,名正言顺。我等着手应对。”
林惊羽冷哼一声:“什么蛮族犯边!上月还有北地商队来说,今年草原水草丰美,各部族相安无事,都在准备过冬,哪来的大规模犯边?分明是大皇子寻衅挑事!”他的手不自觉地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武泽苍看向李慕:“以你之见,和州若足额缴纳此饷,后果如何?”
李慕毫不犹豫地回答:“民力枯竭,百业凋零,前功尽弃,怨声载道。甚至可能激起民变。殿下,我们收不上来足额的税饷,即便竭泽而渔,也难以凑齐。和州底子太薄了。”他走到墙边挂着的和州地图前,手指划过几个刚有起色的乡镇,“这些地方,春时尚有饿殍,如今勉强温饱。若强征三成赋税,冬末必见易子而食。”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听得窗外风声呜咽。
“若抗旨呢?”武泽苍的声音干涩。
“授人以柄,刀兵立至。”李慕分析得冷静而残酷,“和州虽有一定自保之力,但面对朝廷大军,胜算渺茫,且将彻底失去大义名分,沦为反贼。届时莫说发展,生存都成问题。”
“那就是进退两难了?”武泽苍苦笑,手指揉着太阳穴。穿越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现代人的知识在这个封建王朝的体制暴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李慕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或许……尚有转圜余地。朝廷旨意是加征,但并未规定不可变通。我等或可在‘如何征’、‘征多少’上做些文章。”
他走近书案,手指点着邸报上的字句:“比如,能否向朝廷呈送奏折,详细陈述和州贫瘠、新遭流寇(可稍加夸大)、民生艰难之实情,恳请陛下体恤,减免部分税额?哪怕只能减免一两成,也能大大缓解压力。”
“同时,”李慕继续道,“我等自身也需极度节俭,压缩一切不必要的开支,与民共度时艰。王府带头削减用度,官员俸禄暂减,所有工程项目除民生最急需者外一律暂停。此举虽仍艰难,但或可两全。”
武泽苍目光微亮,这倒是个办法。打苦情牌,争取减免,同时内部节流。虽然依旧很难,但总比硬扛或者直接压榨百姓要好。
“惊羽,安国军立即加强巡逻,稳定民心,绝不能让恐慌情绪蔓延,也不能让宵小之辈趁机作乱。特别是那些刚刚归附的流民聚居区,要多加关注。”武泽苍下令道。
“是!”林惊羽领命,“我已增派哨卡,严查散播谣言者。另已命骑兵队在主要官道日巡两次,以防有变。”
“云姑,”武泽苍转向云彩姑姑,“从即日起,王府用度减半,所有人的份例,包括我的,都削减三成。对外放出消息,就说本王体恤民艰,愿与和州百姓一同节衣缩食,共度难关。”
云彩姑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老奴遵命。只是殿下日夜操劳,饮食再减,恐伤龙体啊...”
“非常时期,顾不得这许多了。”武泽苍摆摆手,又对李慕道:“起草奏折的事就交给你了。言辞要恳切,数据要详实,务必让朝廷知道和州的难处。重点强调去年蝗灾、今年春旱的影响,还有剿灭黑风寨的耗费。别忘了提一提我们安置流民的开销——这事朝廷本该拨款却分文未给。”
李慕点头:“属下明白。还可附上详细账目和乡老联名请愿书,增加说服力。”
“通知下去,明日召集所有属官,商议征税……以及节俭度日之事。”武泽苍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告诉大家,王府已率先削减用度,请各位大人也共体时艰。”
命令一道道发出,众人领命而去。书房内又只剩下武泽苍一人。
夜幕完全降临,书房内未点灯,只有月光从窗外流入,在地面铺出一片银白。武泽苍再次拿起那封邸报,冰冷的文字仿佛带着血与火的重量。大皇子在边境的每一次挥刀,都可能意味着无数家庭的破碎,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和州,竟也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就是乱世。个人的努力在时代的洪流面前,往往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他本想偏安一隅,种田发展,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
压力不仅来自朝廷的税赋,更来自于对未来的担忧。大皇子的边衅只是一个开始,这架巨大的战争机器一旦开动,必然会吞噬越来越多的人和资源,将整个王朝拖入更深的深渊。和州这块小小的“世外桃源”,又能独善其身多久呢?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粗略的九州舆图。他的目光越过和州,望向北方那片广袤而模糊的区域,仿佛能听到战马的嘶鸣和刀剑的碰撞声。想象着武泽宇骑在高头大马上,指挥大军冲杀那些可能根本不想打仗的游牧民族;想象着边境线上烽火连天,血流成河;想象着税吏如狼似虎地闯入百姓家中,抢走最后一点口粮...
“大哥,你为了那个位置,究竟要拉多少人陪葬...”武泽苍低声自语,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但我不会让你轻易毁掉这里。和州,我必须守住。”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朝廷的税吏很快就会到来,和州的百姓都在看着他。他必须找到一条既能保全自身、又能最大限度保护子民的道路。
这份沉重的压力,并没有将他压垮,反而激起了他内心深处那股来自现代的不屈与韧性。他深吸一口气,将邸报扔回桌上,走到书案前点亮油灯。
柔和的光芒瞬间充满书房,驱散了角落的黑暗。武泽苍展开纸笔,开始计算和州现有的存粮和可能征收的税额之间的差距,列出可以削减开支的项目,思考哪些工程可以暂停而不影响民生根本...
窗外,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更添几分肃杀。但王府书房内的灯火,却一直亮到了天明。偶尔有巡逻的士兵经过,抬头看见那扇亮着的窗户,都知道他们的王爷正在为和州的未来殚精竭虑。这灯光,在这不安的夜晚,成了许多人心中一丝莫名的慰藉。
而在遥远的北方,真正的烽火已经燃起。大皇子武泽宇站在营帐前,望着远处被点燃的草原部落,嘴角带着满意的笑容。他身边的一位谋士轻声道:“殿下,首战告捷,陛下定然欣喜。只是...此次出兵,恐耗资过巨...”
武泽宇大笑:“怕什么?整个武朝都是我们武家的,那些贱民少吃几口饭,不就省出来了?”他的笑声在旷野中传得很远,与风中传来的隐约哭泣声交织在一起,诡异而恐怖。
战争机器已经开动,它的齿轮必将碾压无数生命。而和州,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却也是许多人赖以生存的家园。
武泽苍揉揉发酸的眼睛,望向窗外泛白的天色。新的一天开始了,挑战也随之而来。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准备面对属官和即将到来的一切。无论多难,他都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