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本大师那辆低调却价值不菲的轿车驶离喧闹的社区活动中心,仿佛也将刚才那场充满戏剧性和不真实感的狂喜一同带走。车内,小怜依旧紧紧挨着父亲黑泽光坐着,小手抓着他粗糙的衣角,似乎还未从巨大的冲击中完全回过神。藤本健一则坐在对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依旧喋喋不休地阐述着他为小怜量身定制的“天才培养计划”,从每日基本功练习到乐理学习,从接触不同流派到未来参加青少年国际赛事,言辞灼灼,目光炽热。
黑泽光努力集中精神听着,脸上保持着感激和适当的微笑,不时点头。然而,他的心思却有一大半飘向了别处。
脑海中被系统强行灌输的“音乐鉴赏知识(高级)”仍在嗡嗡作响,如同一个刚刚被塞满的图书馆,各种旋律、和声、乐器知识、名家名作分析像是拥有了自主生命般盘旋交织。这感觉奇异而突兀,让他这个不久前还分不清巴赫和贝多芬的乐盲,此刻竟能下意识地在内心评判起路边店铺播放的流行歌编曲水平。而裤袋里那部老旧翻盖手机的重量也变得格外清晰——那里面躺着一条银行的入账短信,一个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堪称“巨款”的数字,“艺术培养基金”到账了。
这笔钱,解了燃眉之急,甚至可以说是改变命运的一笔横财。至少,小怜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学习费用、乐器升级、甚至将来可能需要的出国深造,都有了着落。压在心头最沉重的那块石头之一,被猛地撬开了。
狂喜过后,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疲惫与清醒的责任感迅速回流,填满了心房。
一个孩子的前途,似乎因为一场奇遇和一位大师的赏识而豁然开朗。但另外两个孩子呢?这个岌岌可危、勉强维持的家呢?
长子阵已经十五岁,进入了最令人头疼的叛逆期,或者说,他从来就没“顺”过。他在学校的表现与其说是“问题学生”,不如说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冷漠、孤僻、战斗力惊人,对常规教育表现出极端的蔑视和不耐烦,唯一能让他稍微安静下来的,似乎只有纯粹的体能消耗和……某种对“力量”和“控制”的隐秘渴望。送他去剑道馆,本意是希望严格的规则能约束他那过于旺盛的破坏欲,结果却似乎只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合法发泄和精进“武力”的场所。黑泽光不止一次接到剑道馆馆长语气复杂的电话,一方面是惊叹阵无与伦比的天赋和反应速度,另一方面则是隐晦地表达对其下手过重、眼神过于骇人的担忧。系统倒是很“诚实”,每次阵在剑道上有所“进步”,都会给予黑泽光相应的奖励,比如“敏捷强化”、“反应速度微幅提升”,甚至有一次阵无意中利用地形和心理威慑吓退了一群来找茬的高年级混混,系统竟判定为“领导力(威慑)提升”,奖励了“气场微弱强化”。这常常让黑泽光哭笑不得,内心充满了矛盾的警报。
次子谷(黑泽谷)倒是让他省心不少。这个因混血外貌而自幼受尽白眼的男孩,自尊心极强,同时也异常早熟和勤奋。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和对自身的锤炼上,成绩优异,观察力敏锐,甚至在黑泽光偶尔教授一些从系统获得的、用于自保的基础格斗技巧时,他也学得飞快,并总是试图理解其背后的原理而非单纯模仿动作。他渴望变得强大,但这种强大似乎带着一种想要“证明自己”、“保护弱小”的正义雏形,这与阵追求的那种纯粹、高效、冷酷的“力量”截然不同。兄弟俩的关系也因此越发微妙,表面井水不犯河水,底层却涌动着理念迥异的暗流。培养谷,同样需要资源,不仅仅是学费,还有开阔他眼界、引导他正向发展的机会。
而他自已呢?年过三十,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陌生的城市,没有根基,没有显赫的学历,靠着打零工和系统偶尔施舍的“生活费”,拖着三个天赋异禀却也问题重重的孩子,如履薄冰地走了八年。身体的疲惫尚能依靠系统时不时的“身体素质微幅强化”硬撑,但精神的压力和那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却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
藤本大师的出现和小怜命运的转折,像一道强烈的聚光灯,猛然照亮了他生活中其他依然晦暗的角落。他不能,也不应该,将家庭未来的全部希望,寄托在系统那毫无规律、时常让人无语的奖励,以及自己拼死拼活的体力劳动上。小怜的基金是专款,他绝不会挪用。他需要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稳定且能有发展的事业,一份能配得上他脑海中那些系统赋予的杂乱知识、能真正支撑起这个家、甚至未来可能为孩子们提供庇护或助力的产业。
念头一旦产生,便疯狂滋长。
他的脑海中,那些来自系统的、此前并未被他特别重视的“知识包”开始自动翻涌、组合——基础格斗技巧、危险环境评估、安全漏洞排查(来自几次完成“保护孩子”任务的奖励)、初级驾驶精通、甚至包括一些基础的心理学常识和管理学要点……这些碎片化的技能,原本只是为了让他更好地完成“奶爸”任务而存在,此刻却像散落的零件,在一个全新的蓝图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安保。
这个词跳入他的脑海,瞬间扎根。
这是一个能将他的现有能力和资源整合起来的领域。他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学历,更看重实践经验、敏锐的观察力、快速的反应能力和值得信赖的品格——这些,他似乎都具备一些,尤其是在被系统“折磨”了八年之后。更重要的是,这个行业接触的人脉和信息可能更复杂,或许……或许将来能接触到一些常人无法触及的层面,无论是对阵那令人不安的未来,还是对谷可能选择的道路,甚至是对小怜需要的高层次保护,都可能有所裨益。
风险当然有,但他别无选择。安逸从来不属于他黑泽光的人生剧本。
接下来的几周,黑泽光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开始了疯狂的奔波。
他首先动用了一小部分系统之前累积的、标明“生活费”的奖励资金——这笔钱他平时舍不得多用,总是攒着以备不时之需——再加上自己省吃俭用存下的一点积蓄,作为启动资金。
选址是第一道难关。繁华地段的租金他根本不敢想,最终,他在一个靠近城乡结合部、相对安静但绝非商业旺地的小街巷里,找到了一间临街的二手铺面。这里以前似乎是个倒闭了的文具店,面积不大,约莫二十来个平方,采光一般,但好处是租金极其便宜,而且带一个小小的里间可以当办公室。他亲自动手,粉刷墙壁、修补漏水的天花板、更换老旧的灯泡。灰尘弥漫中,他挥汗如雨,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办理营业执照和各种手续又是一场与官僚体系的缠斗。他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对着各种表格和规章制度头疼不已。期间,系统似乎判定他“为家庭长远规划积极努力”,奖励了一个“行政管理流程(基础)”的知识包,这才让他稍微摸清了门路,少走了许多弯路。
设备更是简陋到寒酸。二手市场淘来的旧桌椅、一部按键都快磨平了的电话机、一个铁皮文件柜。最“昂贵”的资产,或许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一台还能运转的老式电脑和一台针式打印机,工作时发出的噪音堪比拖拉机。至于专业的安保设备?监控探头、报警器、防暴器材?那只能是未来的梦想。现在的“黑泽安全顾问事务所”,所有的安保力量,恐怕就是他这个老板兼唯一员工的一双拳头和还算警觉的眼睛。
他甚至没钱做像样的招牌。最后是自己找了块木板,买了最便宜的白色油漆和黑色墨汁,对照着系统灌输的“字体设计(基础)”知识,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黑泽安全顾问事务所”几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私人护卫、安全评估、风险咨询”。字体谈不上美观,甚至有些稚拙,但透着一股认真的劲儿。当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梯子,亲手将这块简陋的木招牌挂在门口时,夕阳的余晖正好洒在上面,映得那白色的字有些晃眼。
他站在楼下,仰头看着那块招牌,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和灰尘黏在脸上,心里百味杂陈。有创业的豪情,有对未来的担忧,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成功了,或许能杀出一条生路;失败了,也不过是回到原点,甚至更糟。但至少,他尝试了。
开业第一天,意料之中的冷清。
电话安静得像是个摆设,玻璃门外行人匆匆,连好奇往里张望的人都寥寥无几。黑泽光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心情从最初的兴奋渐渐沉淀下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否太过冲动和草率。
傍晚时分,放学回家的阵和谷先后注意到了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事务所”。
谷是先回来的。他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看到门口的招牌和里面坐着的父亲,愣了一下,那双遗传自外国母亲的紫色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推门进来,环顾四周,眉头微微蹙起:“爸爸,这是……?”
“哦,谷回来了。”黑泽光从沉思中惊醒,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没什么,爸爸弄了个小事务所,试着接点安保方面的活儿。”
谷沉默了一下,他比同龄人成熟得多,自然看得出这里的寒酸和前景的未卜。但他没有说什么打击的话,只是点了点头,很认真地说:“听起来很厉害。需要我帮忙打扫或者做点什么吗?”他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隐约觉得父亲此举必然承受着巨大压力。
“不用不用,都收拾差不多了。”黑泽光心里一暖,摆摆手,“快去写作业吧,一会儿吃饭。”
谷又看了一眼父亲,才转身默默上了楼(他们租住在店铺阁楼,阿笠博士隔壁的房子因维护费用太高退掉了),背影显得有些沉重。
过了一会儿,阵也回来了。他没有背书包——那东西经常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一身衣服沾着尘土,嘴角似乎还有一丝新的擦伤,银色的短发下,那双狼一样冰冷的碧绿色眼睛扫过门口的招牌,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直接推门而入。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在狭小的空间内快速扫视了一圈——斑驳的墙壁、简陋的桌椅、老旧的电脑、那块手工写的招牌……每一个细节都被他精准地捕捉、评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谷那样的担忧,也没有丝毫的惊讶或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审视。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黑泽光身上,停留了几秒钟。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玩味?甚至是一丝难以察觉的、居高临下的嘲弄?仿佛在说:“你就折腾出这么个玩意儿?”
黑泽光被长子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想解释点什么,比如“刚开始都这样”、“以后会好的”……
但阵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他似乎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是错觉,却带着十足的冷意。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径直穿过外间,走向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脚步声沉稳而冷漠,消失在了楼梯口。
那种无声的否定,比任何质疑和嘲笑都更让人感到挫败和……寒冷。
黑泽光独自坐在逐渐被暮色笼罩的办公室里,点了一支最便宜的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心里那点因开业而生的虚火,被现实和长子的冷漠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焦虑和沉重的责任感。
他知道阵那一眼的含义。在那个早熟得可怕、早已窥见世界冰冷真相的儿子眼里,这个所谓的事务所,恐怕幼稚得像过家家。阵所理解和追求的“力量”与“安全”,绝非这种合法、文明、甚至有些孱弱的形式。
然而,就在这冰冷的失落中,黑泽光并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无法解读的是,阵在上楼之前,那最后瞥向门口招牌的一眼,极其短暂,却并非全无内容。
那眼神深处,除了惯有的冰冷和嘲弄之外,似乎还掠过了一丝极其隐晦的、连阵自己都未必察觉的……
兴趣。
一种对“安全”这个词背后所代表的——控制、威胁、防御、破坏、秩序与混乱的边界——这些黑暗概念的原始兴趣。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窥探甚至掌控这其中蕴含的“力量”的冲动。
这间简陋的事务所,在阵的眼中,或许渺小得不值一提,但它所指向的那个模糊领域,却像一颗微弱的火星,落入了干燥的引信堆。
楼下的黑泽光掐灭了烟头,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冷清也好,儿子的冷漠也罢,路已经选了,就只能走下去。他打开那台破旧的电脑,开始搜索一切可能与安保行业相关的信息,研究案例,整理自己脑中的知识,准备撰写一份像样的服务介绍书。
阁楼上,阵靠在自己房间的门后,手里把玩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磨得极其锋利的战术匕首,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寒芒。他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父亲敲击键盘的微弱声响,眼神幽深,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黑泽安全顾问事务所”的招牌,在东京寂寥的夜色中,悄然亮起了一盏微弱的光。光芒虽弱,却固执地穿透黑暗,预示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正在缓缓拉开序幕。屋内的父子三人,怀着各自的心思,被命运捆绑着,驶向未知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