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走在最前,步伐沉稳。
行至一处僻静转角,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低沉的声音却清晰地送入身后二人耳中:“王钦那老货,对莲心做了混账事,犯了大忌讳。万岁爷震怒,已命人将他拿下。”
他语速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公务,“此番召你们去,是万岁爷想亲眼看看瑾瑜……想知道,在这宫里头,太监娶妻,究竟是福是祸,是体恤还是……委屈。”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进忠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瑾瑜。
月光下,她侧脸的线条绷得有些紧,唇瓣抿着,方才刻意营造的那点“苍白”似乎更真切了几分。
她感受到了进忠的目光,并未转头,只将垂在身侧的手,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背。
冰凉,却带着磐石般的力道。
进忠的心瞬间落回实处。他深吸一口气,带着瑾瑜,紧跟着李玉的身影,低声道:“谢师父提点。奴才与瑾瑜,心中有数了。”
李玉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再言语,只是加快了脚步。
他目光直视前方延禧宫那越来越近、灯火通明的殿宇轮廓,心底却翻腾着复杂的情绪。
娴妃自请禁足前的嘱托犹在耳边,除了王钦,他李玉便是御前唯一的正印总管……这本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
可此刻,看着身后这对在惊涛骇浪中紧紧依偎的身影,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悄然漫过心尖。
他强迫自己压下那点不该有的波澜。
延禧宫正殿内,灯火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森然的寒意。
龙涎香也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若有似无的血腥和某种秽物残留的酸腐气味。
皇帝弘历高坐于上首的宝座,面色铁青,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脚下不远处的地砖上,残留着大片尚未清理干净的水渍和零星几点刺目的暗红。
莲心跪在殿中,头发散乱,衣衫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露出的脖颈、手臂上布满青紫的掐痕和暧昧的咬痕,尤其颈侧一处,皮肉翻卷,血迹斑斑,看着触目惊心。
她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只有巨大的恐惧和屈辱在里面燃烧。
几个宫女正手忙脚乱地用毯子裹着她,低声啜泣着试图安抚。
而殿中央,被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死死按在地上、堵着嘴的,正是王钦!
他肥胖的身躯像一滩烂泥般瘫着,那身象征内务府总管身份的袍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尘土和污秽。
他双眼赤红,布满骇人的血丝,眼神狂乱迷离,口中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低吼,涎水混合着血沫顺着嘴角流下,脖颈和脸上青筋暴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挣扎,显然药性未退,丑态毕露。
进忠和瑾瑜随着李玉踏入这修罗场般的殿内,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王钦身上散发的腥臊恶臭扑面而来。
瑾瑜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色瞬间更白了几分,下意识地往进忠身后缩了缩,身体不易察觉地轻颤起来。
进忠立刻侧身半步,不着痕迹地将瑾瑜挡在自己身形投下的阴影里,隔绝了那不堪景象的直接冲击。他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将那份保护欲藏得滴水不漏。
“皇上,进忠、瑾瑜带到。”李玉上前一步,躬身回禀。
弘历阴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从地上那团烂肉般的王钦身上移开,狠狠剐向殿门口垂手肃立的进忠和瑾瑜。
那目光里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暴戾。
“进忠!”皇帝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殿宇,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抬起头来!”
“嗻。”进忠依言抬头,目光只敢落在皇帝宝座下的台阶上,不敢直视天颜。
“看看!”弘历猛地一指地上仍在抽搐、发出嗬嗬怪响的王钦,又指向被毯子裹着、如同破碎娃娃般的莲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这就是皇家赐婚的好奴才!这就是朕给你们的体面?!啊?!他王钦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秽乱宫闱,用这等下作手段欺凌宫女!莲心是皇后赐给他的,他都敢如此!那你呢?进忠!”
皇帝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猛地钉在进忠脸上,又扫向他身后低垂着头的瑾瑜,“朕问你,瑾瑜!你可曾受过这等委屈?!给朕说实话!若有半句虚言,朕连你一同治罪!”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瑾瑜身上,带着同情,带着好奇,更带着皇帝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瑾瑜的身体似乎抖得更厉害了。
她缓缓抬起头,脸色在通明灯火下显得异常苍白,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避开地上王钦那不堪入目的景象,目光只敢落在皇帝脚下冰冷的地砖上。
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惊惧,如同受惊的小鹿,长长的睫羽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皇……皇上……”她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哭腔和浓重的恐惧,破碎得不成句子,“奴婢……奴婢……”她似乎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用那双蓄满泪水的、惊惶无助的眼睛,飞快地、无比依赖地望了身前的进忠一眼。
那一眼,如同受尽惊吓的雏鸟终于找到了归巢,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托付。
进忠适时地侧身,微微挡住皇帝过于锐利的视线,对着瑾瑜,用一种极尽温和、带着安抚力量的语气低声道:“别怕,瑾瑜。皇上问话,你……照实说便是。”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个人的耳中。
瑾瑜仿佛被他的声音注入了一丝力气,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背脊,但那惊惧之色依旧未褪。
她再次看向皇帝,声音依旧带着颤,却比方才清晰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坦诚:
“回……回皇上……奴婢……奴婢未曾受过莲心姐姐这般……这般苦楚……”她艰难地说着,仿佛每一个字都要耗尽力气。
“进忠……进忠他……待奴婢……极好……从未……从未有过半分逾矩……更……更不敢……冒犯……”她说着,仿佛回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身体又瑟缩了一下,目光惊惧地扫过地上王钦的方向,又飞快地收回,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划过苍白的面颊。
“求……求皇上明鉴……奴婢……奴婢所言句句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