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的红盖头严严实实地垂着,遮住了她所有的面容。
她坐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纹丝不动,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只有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口,昭示着这是一个鲜活的人。
桌上,一对粗大的龙凤喜烛正燃烧着,烛泪沿着烛身缓缓滑落,堆积在烛台底座。
烛火跳跃,偶尔爆开一个细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这寂静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进忠反手轻轻合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他一步一步,走到床前。
脚步有些虚浮,心跳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看着眼前这团浓烈到几乎灼眼的红,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柔软光滑的绸缎盖头边缘。
冰凉的触感,却让他指尖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
他努力想稳住手,可那手却不听使唤,抖得越来越厉害,带动着那盖头的流苏也跟着簌簌轻颤。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孤注一掷。他用尽全力稳住手腕,终于捏住了盖头的一角。
手腕用力,向上一掀。
红绸如云霞般滑落。
龙凤喜烛恰在此时,“啪”地爆出一个格外明亮的灯花,骤然跃起的火光瞬间映亮了眼前的一切。
盛妆的瑾瑜,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他眼前。
眉如远山,精心描画过,斜飞入鬓。眼似秋水,点染着淡淡的胭脂红,在烛光下流转着潋滟的光泽。
唇上一点朱红,娇艳欲滴。
乌发尽数绾起,戴着赤金点翠的凤穿牡丹步摇,细细的金流苏垂在鬓边,随着她微微抬头的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繁复的嫁衣衬得她肤光胜雪,平日里那份沉静的温婉,此刻被这浓墨重彩的妆扮勾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秾艳的美。
进忠只觉得呼吸一窒,魂魄仿佛都被那双映着烛火的眸子吸了进去。
他看得呆了,痴了,连自己何时屏住了呼吸都不知道。所有的言语,所有的思绪,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翻江倒海,最终却只化作一股滚烫的酸涩直冲眼底。
“瑾瑜……”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哽咽着,巨大的、从未有过的幸福和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压垮的卑微感交织在一起,让他语不成句,“我进忠此生……何德何能……”
烛泪无声滑落。
瑾瑜静静地望着他,看着他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看着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嘴唇。
她眼底没有羞涩,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沉静的、包容的温柔,如同深不见底的暖潭。
她忽然动了。倾身向前,伸出双手,端起了放在床边小几上的那对用红绳系在一起的青玉合卺杯。
杯中酒液轻晃,映着烛光。
她将其中一盏,稳稳地塞进进忠那依旧抖得厉害的手里。
温热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冰凉的手背。
“傻子。”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进忠的心上。
她眼波流转,那里面跳动的烛火,仿佛也点燃了她眸中前所未有的、明亮而坚定的光彩。
“往后的日子,”她端起自己那盏酒,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且长着呢。”
她微微扬起下巴,姿态从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将杯沿送到唇边。
进忠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燃烧的火焰,那光芒驱散了他眼底所有的卑微和惶恐。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垮了堤防。
他不再犹豫,不再颤抖,仰头,将自己杯中那辛辣又甜蜜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液滚烫入喉,一路烧灼至心口。
就在这无声的誓言落定、满室只剩下彼此灼热呼吸的瞬间。
“噗嗤……”窗外极近处,忽然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低笑,紧接着是几声更低的、混乱的憋笑声。
新房内旖旎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进忠眉头一皱,眼中方才的柔情蜜意瞬间被一层薄怒取代。
他刚想起身,就听窗外传来一声压低的、带着怒气的呵斥,正是他师父李玉的声音:
“小兔崽子!滚!你师嫂也是你能听的?!”
话音未落,只听“哎哟”一声痛呼,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接着便是慌乱远去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伴随着李玉压低的、带着无奈的骂声渐渐远去。
窗外重归寂静。
新房内,红烛高烧,光影摇曳。
瑾瑜看着进忠那副又恼又无奈的表情,再看看窗外消失的声响,忍不住“噗嗤”一声,真正地笑了出来。
那笑容明媚如花,瞬间点亮了整个房间。
进忠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再看看手中空空如也的合卺杯,方才那点恼意也烟消云散。
他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起,流遍四肢百骸。他伸出手,不是去捉那窗外的捣蛋鬼,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渴望,轻轻握住了瑾瑜放在膝上的手。
头痛得像是要炸开。
不是钝痛,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太阳穴狠狠扎进去,在脑髓里搅动。
进忠在混沌的黑暗里挣扎,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那声音又来了,冰冷、刻毒,像淬了冰的银簪子直直捅进耳膜深处。
“本宫恶心你。”
是魏嬿婉的声音。高高在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
梦里,他是一个跪在冰冷地砖上、连抬头仰望她裙摆都是一种亵渎的卑微太监。
空气稀薄,巨大的窒息感扼住喉咙,他徒劳地蹬着腿,像一条离水的鱼。
“呃!” 一声短促的、被扼住的惊喘从喉间挤出,进忠猛地从噩魇的泥淖里挣脱出来,上半身几乎是弹坐而起!
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中衣,冰凉的布料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发黑,心脏在腔子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宿醉的钝痛和噩梦的余悸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脱力,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视线渐渐聚焦。
满目都是刺眼的红。
大红绣着并蒂莲的帐幔低垂着,将床榻围拢成一个私密又带着强烈喜庆意味的空间。
身下是同样大红色的百子千孙被褥,滑溜溜的缎面触感冰凉。
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燃烧过的龙凤喜烛那特有的、带着油脂气的甜香,混合着一种…一种极淡的、清雅的馨香。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