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响起的那个声音,沙哑、疲惫,却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熟悉感——温和、儒雅,甚至有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请问……吴世安吴老先生……可是暂居在此?”
吴世安透过窗缝向外望去的身影猛地一僵,他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脸上充满了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猝不及防的狂喜!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要脱口喊出一个名字,但又硬生生忍住,再次仔细向外望去——
只见院门外,站着一个身形瘦削、穿着普通百姓粗布衣衫、头上戴着宽大斗笠的身影。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和干裂的嘴唇。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垂着,另一只手则似乎有些不自然地按在肋下。
虽然打扮和姿态与往日截然不同,但吴世安几乎可以肯定——
是孙志明!孙御史!他竟然还活着!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潮水般涌来的疑虑和警惕!他不是落入陷阱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如何找到这处绝密暗宅的?是逃脱了?还是……?
屋内的凌或和叶茯苓也听到了吴世安那声压抑的抽气,看到了他剧变的脸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用眼神急切地询问着。
吴世安极快地对两人做了个“暂缓、警惕”的手势,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对着门外沉声道:“阁下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什么吴老先生。”
门外的身影似乎顿了顿,随即,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了一丝了然的、极其轻微的叹息:“……世安兄……是我……孙志明……隔墙有耳,能否……先让我进去再说?我……时间不多了……”
他直接叫出了“世安兄”!而且声音里带着难以作伪的虚弱和急切!
吴世安的最后一丝疑虑被打消,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担忧!他不再犹豫,立刻示意凌或和叶茯苓戒备,自己则迅速上前,轻轻拉开门闩,将门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外的身影立刻闪身而入,吴世安随即迅速关门落闩。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
直到这时,屋里的人才真正看清来人的模样。
他摘下斗笠,露出那张熟悉的、却比之前憔悴消瘦了无数倍的脸庞。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毫无血色,胡茬凌乱,仿佛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最触目惊心的是,他按在肋下的那只手,指缝间正不断渗出暗红色的鲜血,将粗布衣衫染红了一大片!
他伤得很重!而且还在流血!
“孙大人!”
“孙御史!”
凌或和叶茯苓同时失声惊呼,挣扎着想要起身。
“别动!子渊!你伤重!”孙志明连忙抬手虚按,声音虚弱却急促,他看向凌或,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惜和庆幸,“看到你还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显然情绪激动。
吴世安立刻扶住摇摇欲坠的孙志明,让他靠在墙边坐下,迅速检查他的伤势,脸色无比凝重:“肋下刀伤,很深,失血过多!你怎么会伤成这样?!黑风寨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问出。
孙志明虚弱地喘了几口气,忍着剧痛,艰难地开口,语速却不得不加快:“黑风寨……是死局……我们的人……几乎全折在里面了……我……我被他们擒住……严刑逼问子渊的下落和……和那证据……”
他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心有余悸的痛苦和后怕。
“但我……我什么都没说……他们……他们准备将我秘密处决,押送往京城的路上……我……我侥幸找到机会,杀了看守,跳崖逃脱……但……但也中了这一刀……在山里躲藏了好久……才……才勉强止住血……”
“那……那您是如何找到这里……”叶茯苓忍不住问道。
孙志明看向吴世安,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敬佩的苦笑:“世安兄……你忘了……当年……你我……还有凌帅,曾在此镇……共饮畅谈……你……你当时酒后……曾指着镇西这片区域玩笑说……若他日遭难……必学狡兔……在此凿洞而居……我……我抱着万一的念头……一路躲避搜捕……暗中查探……总算……苍天有眼……”
原来竟是多年前一句无心的玩笑话,成了今日绝境中的指引!众人闻言,皆是唏嘘不已,更是对孙御史的坚韧和智慧敬佩万分。
吴世安不再多问,立刻全力为孙志明处理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动作又快又稳。孙志明咬紧牙关,冷汗涔涔,愣是没哼一声。
叶茯苓连忙端来温水和小米粥。孙志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勉强吃了几口,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待他情况稍稳,凌或立刻急切地问道:“孙大人,京城局势如何?李崇那边……”
孙志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沉重,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痛心:“局势……极其不利。李崇借着北疆战败之事,大肆排除异己,许多为凌帅说话、或试图调查真相的官员,或被罢黜,或被远调,甚至……莫名失踪。陛下……陛下似乎也深受蒙蔽,对李崇信任有加……”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确切消息,凌或的心还是沉了下去,拳头紧紧握起,眼中怒火燃烧。
“不过,也并非全无希望。”孙志明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朝中仍有不少正直之士在暗中关注,只是迫于李崇淫威,不敢明言。而且……我逃出来前,隐约听到一个消息……似乎……陛下对李崇也并非全然信任,暗中……另派了人调查北疆之事……”
“另派了人?”吴世安眉头一拧,“是谁?可靠吗?”
孙志明摇了摇头:“具体是谁,无从得知。李崇对此讳莫如深,似乎也十分忌惮。这或许是我们的一个机会,但也可能是更大的危险。”他看向凌或,语气无比郑重,“子渊,在你和确凿证据出现之前,切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朝廷新派的所谓‘钦差’。”
凌或神色凝重地点头。经历了这么多背叛和陷阱,他早已不再是那个轻易相信他人的少年将军。
“还有一事,”孙志明似乎想起了什么,强打着精神,声音压得更低,“我逃出来的途中,似乎……察觉到还有另一股势力,也在暗中活动,似乎……也在寻找子渊。行事风格……极其诡异隐秘,不像是官府的人,也不像是江湖人士……”
另一股势力!
吴世安、凌或和叶茯苓同时刻想到了之前在炭窑附近发现的、那种带有特殊缠藤纹路的靴印!
难道孙御史察觉的,和他们是同一股势力?
“孙大人可能看出那伙人的路数?”吴世安急忙追问。
孙志明蹙眉沉思,缓缓摇头:“看不透……他们似乎极其擅长潜行匿踪,我几次险些被他们发现,却连对方有几个人、是男是女都未能看清……只隐约觉得,他们……似乎并非中土人士,使用的工具和手法……都透着古怪……”
并非中土人士?!手法古怪?!
这个信息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除了朝廷、李崇、凌家旧部,竟然还有来自域外的神秘势力卷入其中?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巨大的谜团和更深的不安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此外,”孙志明看向凌或,眼神变得异常复杂和凝重,“子渊,关于那证据……你昏迷前提及的‘棺材’……”
“我虽不知具体是何物,但若真与凌帅棺椁有关……此事……此事恐怕难如登天!凌帅灵柩奉旨回京后,一直停放在皇家护国寺地宫之内,由大内高手和寺内武僧共同看守,戒备之森严,远超常人想象!莫说取出东西,便是靠近,都绝无可能!”
护国寺地宫!大内高手和武僧看守!
难怪李崇似乎并不急于寻找那证据,原来他早就知道,即便证据存在,也根本没人能拿得到!他将凌帅的灵柩置于如此守卫森严之地,分明就是一石二鸟之计!既全了朝廷体面,又将可能存在的证据彻底封死!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转眼间又变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凌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滔天的愤怒,身体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吴世安连忙施针为他稳定心绪。
叶茯苓看着凌或痛苦的样子,心疼不已,忍不住问道:“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孙志明疲惫地闭上眼睛,缓缓摇头:“难……难如登天……除非……”
他忽然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甚至带着几分荒谬的念头:“除非……京城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导致护国寺守卫出现前所未有的空虚……或者……有能人异士,精通奇门遁甲、机关秘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地宫……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吴世安的花白眉毛猛地跳动了一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立刻又恢复了常态,只是抚须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这个小动作极其细微,沉浸在绝望中的凌或和叶茯苓并未察觉,但却落在了因受伤而感官异常敏锐的孙志明眼中。
孙志明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吴世安,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探究和疑惑,但他并未点破。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凌或,忽然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必须去试!那是父亲用命换来的……更是洗刷北疆冤屈、告慰数万将士英灵的唯一希望!即便粉身碎骨,我也要拿到它!”
他的目光扫过吴世安和孙志明:“世伯,孙大人,当务之急,是尽快养好伤势,然后……筹划进京之事!”
进京!那可是龙潭虎穴!李崇的大本营!
孙志明脸色一变,急道:“子渊!不可冲动!京城如今遍布天罗地网,你一旦现身,必死无疑!”
“那就让他们来!”凌或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有些血债,总得有人去讨!”
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绝,孙志明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敬佩。
吴世安也点了点头,眼神深邃:“既然你意已决,老夫便陪你走这一趟龙潭虎穴!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万全准备。首先,要彻底治好你和孙大人的伤。其次,需要可靠的人手和详细的计划。”
他顿了顿,看向孙志明:“志明,你伤势也不轻,暂且在此安心养伤。联络旧部和打探消息之事,交由我来办。”
孙志明感激地点点头,他此刻确实虚弱不堪。
叶茯苓看着眼前这三个伤痕累累、却依旧为了真相和正义不惜赴死的男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动。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眼神坚定地看着凌或:
“我也去。”
凌或眉头一皱,立刻拒绝:“不行!京城太危险!你和小豆子留在此处……”
“我能帮忙!”叶茯苓打断他,语气异常坚决,“我可以照顾你们的伤势,我可以帮你们易容改装!我的药膳可以帮你们更快恢复!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而且,我不想再一个人在这里担惊受怕地等待了。我要和你们一起面对。”
吴世安看了看叶茯苓,又看了看凌或,沉吟片刻,竟开口道:“或许……茯苓丫头跟着,并非全是坏事。她的医术和厨艺,确实能帮上大忙。而且,有时看似最不可能的人,反而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连吴世安都这么说,凌或最终只能沉默下来,算是默认了。
接下来的日子,暗宅成了临时的伤兵营和策划所。
吴世安负责外出联络和打探,每次回来都带回一些零碎的信息和必需的物资,脸色时而凝重,时而略带振奋。
孙志明和凌或则专心养伤。在吴世安的精心治疗和叶茯苓的药膳调理下,两人的伤势都以惊人的速度好转。
叶茯苓变得更加忙碌。她不仅要照顾两个伤员,还要跟着吴世安学习更深入的易容术和一些简单的防身技巧。她学得极其认真,因为她知道,多学一点,活下去的机会就大一分,能帮到他们的也就多一分。
凌或看着叶茯苓日渐消瘦却眼神越发坚毅的模样,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既心疼她的辛苦和即将面对的危险,又无法否认,有她在身边,确实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和……温暖。他偶尔会指导她一些运气调息的法门,希望能强健她的体魄。
孙志明则时常与凌或低声商议着进京的路线、可能遇到的关卡、需要联络的潜在盟友等等,将他在朝为官多年的经验和人脉发挥到极致。
这天,吴世安外出归来,带回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吴世安眼中带着一丝兴奋,“我可能联系上‘獠牙营’了!虽然还未直接接触,但他们似乎收到了我们留下的特定标记,并做出了回应!约定明晚子时,在镇外乱葬岗边缘一见!”
终于要和这支父亲留下的神秘奇兵接上头了!
“坏消息是,”吴世安的脸色随即沉了下来,“镇上的搜捕突然加强了!而且,似乎有新的、面孔很生的高手入驻了县衙!我怀疑……可能是李崇派来的第二波人,或者……是那股神秘的第四方势力也加大了活动力度!我们这里……恐怕不能再待太久了!”
与獠牙营的会面至关重要,但风险也极大,尤其是在对方加大搜捕力度的时候。
“必须去!”凌或斩钉截铁,“这是我们必须争取的力量!”
“老夫陪你一起去。”吴世安道。
“我也去!”叶茯苓立刻道,“我可以帮你们望风,我的听力很好!”她不想再被排除在外。
凌或本想拒绝,但看到她那坚决的眼神,想到她之前的表现,最终点了点头:“……好。但一切行动,必须听指挥!”
明晚子时,乱葬岗,会见獠牙营。
这一夜,无人安眠。
第二天一整天,三人都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检查武器,准备信号,规划撤离路线,反复推敲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和应对方案。
子时将近。
吴世安、凌或、叶茯苓三人换上了深色的夜行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暗宅,如同三道幽灵,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向着镇外阴森恐怖的乱葬岗潜行而去。
乱葬岗野坟遍地,枯骨嶙峋,夜枭啼鸣,磷火闪烁,气氛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三人按照约定,来到一处歪斜的石碑后潜伏下来,屏息凝神,等待着对方的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咽声和不知名虫豸的窸窣声。
对方迟迟没有出现。
就在凌几乎要按捺不住时——
前方的黑暗中,终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仿佛夜猫子踩过枯叶的脚步声!
来了!
三人精神一振,紧张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月光下,几个身材高大、穿着奇特皮甲、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们的气质狂野而肃杀,与中原军人截然不同,正是传说中的“獠牙营”!
为首一人,目光如电,精准地扫向凌或藏身的位置,然后,用一种语调奇特、却异常清晰恭敬的、苦练已久的中原官话,单膝跪地,右手抚胸,沉声道:
“獠牙营哨官,巴鲁,参见少帅!奉老主人遗命,特来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