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段性测试的尘埃落定,如同一次残酷的筛选,留下的十八人仿佛经过淬火的精钢,气氛变得更加凝练而锐利。实验室里空出的五个座位,无声地提醒着每个人竞争的残酷。林晚照坐在其中,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压力,同时也被一种更强的动力驱使着。第十八名,是肯定,更是鞭策。
李老师似乎很满意这种“幸存者”状态带来的紧迫感,他很快宣布了新的集训项目——一个持续两周的开放式研究课题:“基于光电效应与量子理论初步,设计并优化一种简易的光子计数器模型,重点评估其信噪比与探测效率。”
课题的复杂性和开放性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已经远远超出了解题的范畴,要求他们整合知识、动手实践、分析数据,甚至进行一定的理论创新。
“本次课题将计入最终省赛选拔的重要参考依据。”李老师的最后一句话,为这个项目赋予了更重的分量。“允许且鼓励自由组队,最多三人。”
实验室里立刻骚动起来,同学们迅速开始寻找队友。林晚照几乎下意识地看向了沈倦。他依旧坐在前排,对周围的嘈杂充耳不闻,仿佛组队这件事与他无关。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鼓起勇气走过去,一个爽朗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晚照!我们一组吧?”是苏小小,她拉着体育生闺蜜赵蔓,眼睛亮晶晶的,“我和蔓蔓负责查资料、做实验记录和数据处理,你负责核心设计和理论部分,怎么样?”赵蔓也用力点头,展示了一下她结实的手臂,“力气活包在我身上!”
林晚照心里一暖,闺蜜的支持总是如此及时。她正要答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沈倦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正拿起课题要求仔细看着,眉头微蹙,那专注的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独。一个念头突然闯入她的脑海:他会不会……又是一个人?
她犹豫了。和苏小小、赵蔓一组,无疑会轻松很多,氛围也会很愉快。但……如果沈倦落单,以他的性格,绝不会主动找人组队。难道要看着他独自承担这个复杂的课题吗?
就在这时,沈倦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眸看了过来。他的视线淡淡扫过她和苏小小、赵蔓,没有任何情绪,随即又低下头,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那一刻,林晚照下定了决心。
“小小,蔓蔓,对不起。”她带着歉意对两位好友说,“这个课题……我想试试和沈倦一组。”
苏小小和赵蔓都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了然和促狭的笑容。苏小小压低声音:“哦~ 明白明白!去吧去吧,重色轻友的家伙!”赵蔓也拍了拍她的肩膀,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林晚照脸颊微红,没时间解释,转身走向沈倦。她的心跳得很快,像揣了只兔子。
“沈倦,”她在他桌旁站定,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关于这个课题……我们可以一组吗?”
沈倦翻看资料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回答,实验室的灯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林晚照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就在她以为会被无声拒绝,准备尴尬地找补时,他合上了资料,抬眼看向她,目光深沉,带着一丝审视。
“理由。”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没什么起伏。
林晚照愣了一下,理由?她总不能说“怕你一个人太孤单”或者“我想和你一起”吧?她大脑飞速运转,努力寻找一个听起来合理且符合他逻辑的借口。
“因为……”她灵光一闪,“因为光电效应的截止电压理论计算和误差分析,你之前在笔记里提到的方法比教材更简洁。而且,信噪比优化涉及信号处理,我……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她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我觉得,我们合作,效率可能会最高。”
她说完,紧张地看着他,手心微微冒汗。
沈倦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是能看穿她所有精心编织的借口,直抵她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完全清楚的渴望。他的目光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几不可察地,他眼底那冰封的湖面,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微光,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玩味?
他沉默着,就在林晚照几乎要放弃时,他薄唇微启,清冷的声音响起:
“可以。”
简单的两个字,让林晚照悬着的心猛地落回实处,随之涌上的是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他答应了!
组队确定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奇特。他们不再是前后排偶尔眼神交流的同学,而是需要紧密合作的伙伴。沈倦的效率高得惊人,当天下午就拿出一份初步的研究框架和需要采购的元件清单,条理清晰,目标明确。
“理论部分,你负责查阅最新关于弱光信号探测的论文,重点是噪声抑制策略。实验部分,我来搭建基础光路和电路。”他将清单推给她,分工明确,不容置疑。
“好。”林晚照接过清单,感觉肩负重任。她立刻利用系统提供的文献检索辅助功能,开始在海量的数据库里搜寻相关资料。这个过程并不轻松,许多论文涉及深奥的量子统计和电子学知识,她需要反复阅读,结合系统解析和沈倦笔记里的只言片语,才能勉强理解。
接连几天,放学后和周末,他们都泡在实验室或图书馆。沈倦搭建光路时专注而精准,调试电路时耐心得近乎苛刻。林晚照则埋首于书海和电脑前,整理文献,推导公式,偶尔将看不懂的段落标记出来,趁他休息的间隙小声询问。
他解答时依旧言简意赅,但会比平时多几分耐心,偶尔会用笔在草稿纸上画出更直观的物理图像帮她理解。两人各司其职,大部分时间沉默,只有仪器的嗡鸣、键盘的敲击和偶尔的低声讨论。
一次,林晚照为了验证一个噪声模型的参数,需要进行大量重复计算。她埋头算了很久,感觉头晕眼花,效率极低。沈倦完成了一个阶段的电路调试,走过来查看她的进度。
看到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却进展缓慢的计算,他眉头微蹙。
“让开。”他声音平淡。
林晚照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从电脑前挪开位置。沈倦坐下,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了一个她没见过的数值计算软件界面,输入了几行简洁的代码,然后将她的计算模型和参数导入。
“运行这个脚本。”他起身,将位置还给她。
林晚照看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数据和瞬间生成的结果曲线,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软件?”
“python,加了一个科学计算库。”他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死算效率太低。工具要用对。”
林晚照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汗颜。她感觉自己前世的社畜经验在真正的学神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同时,一股奇异的暖流划过心间——他愿意分享他更高效的工具和方法,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他心里,她至少是一个……合格的合作者?
研究进入实验数据采集阶段。为了获得不同光照强度下的响应曲线,他们需要长时间待在暗室里,重复测量。暗室空间狭小,只有仪器指示灯发出幽微的光,空气中弥漫着电子元件和灰尘的味道。
两人靠得很近,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林晚照负责记录数据和微调光阑,沈倦则监控电路和信号输出。在一次调整精密光衰减片时,林晚照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沈倦正在调节旋钮的手背。
他的皮肤微凉,带着一丝实验室里常见的、干净的金属质感。
林晚照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颊在黑暗中瞬间爆红,幸好暗室遮蔽了她的窘迫。“对、对不起!”
沈倦调节旋钮的动作顿了顿,在幽暗的光线下,林晚照似乎看到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只是仪器连接线的一次无意缠绕。
然而,在接下来的测量中,林晚照却感觉自己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清浅的呼吸声,他偶尔移动时带起的微弱气流,他身上那混合着淡淡皂香和一丝冷冽的气息……都清晰得让她心慌意乱,记录数据时差点写错小数点。
他似乎并未受影响,依旧专注而高效。但林晚照却觉得,这狭小黑暗空间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暧昧,每一次无声的协作,都像是在她心弦上轻轻拨动。
实验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在优化信噪比的关键阶段,他们设计的计数器总是受到未知来源的低频噪声干扰,信号曲线毛刺众多,严重影响数据质量。两人尝试了多种滤波方案,效果都不理想。
连续几天的失败让林晚照有些气馁,周末回家时,眉宇间都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母亲细心地将她拉到身边,温声问:“晚晚,是不是课题遇到难题了?看你这几天都瘦了。”
林晚照靠在母亲肩上,将遇到的困难大致说了说,没有提和沈倦组队的细节,只说是实验不顺利。
父亲放下手中的报纸,沉吟片刻,说道:“搞研究就是这样,九十九次失败,可能才换来一次成功。重要的是从失败里找到原因。噪声来源确定了吗?是不是接地没做好?或者电源干扰?”
父亲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点醒了林晚照。她和沈倦一直把重点放在后端信号处理上,却忽略了前端的干扰可能!
“爸!你说得对!我们可能忽略了电源和接地问题!”林晚照猛地坐直身体,眼睛亮了起来。
母亲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看,你爸爸还是有点用的吧?别着急,慢慢来,办法总比困难多。”
家庭的温暖和父母关键时刻的提点,像一场及时雨,浇灌了她有些干涸的信心。她回到学校,立刻将父亲的猜测告诉了沈倦。
沈倦听完,沉思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恍然。“有可能。”他立刻着手检查实验装置的接地和电源线路,果然发现了一处屏蔽不良和接地电阻偏大的问题。经过重新布线和加固屏蔽后,再次测量,那恼人的低频噪声果然显着降低!
看着屏幕上变得光滑清晰的信号曲线,林晚照和沈倦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和一丝成功的喜悦。那一刻,一种并肩作战、共同攻克难关的成就感,超越了所有疲惫,将两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课题研究接近尾声,进入了最枯燥也最关键的数据分析和报告撰写阶段。林晚照负责整合所有数据,绘制图表,并撰写报告的前半部分。沈倦则负责理论深化、误差分析和结论提炼。
周末,两人约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进行最后的冲刺。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铺满草稿纸和笔记本电脑的桌面上。林晚照专注地敲击着键盘,沈倦则在一旁安静地阅读文献,偶尔在草稿纸上写下几笔。
长时间的专注让林晚照感到脖颈酸痛,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后颈。
忽然,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被推到了她的手边。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去,沈倦依旧看着手中的文献,仿佛那杯咖啡只是自己长脚跑过来的。
“谢谢……”林晚照小声说道,心里泛起一丝微甜。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带着牛奶的醇香,恰到好处地舒缓了她的疲惫。
过了一会儿,林晚照遇到一个关于不确定度合成的表述问题,有些拿不准。她将电脑屏幕微微转向沈倦:“这个地方,这样表述严谨吗?”
沈倦倾身过来,目光落在屏幕上。他的侧脸近在咫尺,林晚照甚至能看清他阳光下细微的绒毛和长长的睫毛。他看得很仔细,然后伸出手,指向屏幕上的某一行。
“这里,‘主要来源于’改为‘主要贡献者为’更准确。不确定度是量化表述,用‘贡献者’更客观。”他的声音低沉,因为距离近而格外清晰。
他的指尖悬在屏幕前,没有触碰,却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林晚照依言修改,果然感觉表述更加专业严谨。
“还有这里,”他继续指出另一处,“探测效率的引用数据,需要标注出处和置信区间。”
他就那样微微倾着身,一条条地帮她检查、修正,神情专注而认真。阳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和他修长的手指。林晚照看着他,听着他低沉认真的声音,感觉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心底那片柔软的角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感和悸动填满。
这不是暧昧的触碰,也不是隐秘的提示,而是一种光明正大的、建立在共同目标和智力共鸣之上的协同。这种感觉,比任何瞬间的心动都更让她感到踏实和……沉迷。
最终,报告顺利完成。提交课题成果的那天,李老师仔细翻阅了他们厚厚的研究报告和清晰的数据图表,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满意神色。
“模型设计有创新,数据处理严谨,理论分析也有一定深度。最重要的是,你们解决了实际实验中关键的噪声问题。”李老师点评道,“沈倦,林晚照,这次课题完成得很好,体现了很强的综合能力和团队协作精神。”
得到老师的肯定,林晚照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她看向身旁的沈倦,他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但林晚照却觉得,他周身的寒意似乎消散了不少,眼底深处甚至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任务完成”的松弛。
两人并肩走出办公室。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这次,谢谢你。”林晚照轻声说,是感谢他的同意组队,也是感谢他在研究过程中的引领和最后的帮助。
沈倦脚步未停,目视前方,过了几秒,才淡淡回应:“是你自己抓住了关键。”
他的肯定,再次让林晚照心底泛起涟漪。他看到了她的努力和成长。
然而,这份共同奋斗后难得的和谐与轻松,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他们走到教学楼楼下时,林晚照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语气有些焦急,说奶奶不小心扭伤了脚,虽然不严重,但需要人照顾,问她晚上能不能早点回家。
林晚照连忙答应,挂了电话,脸上带着歉意对沈倦说:“我奶奶脚扭伤了,我得赶紧回去……”
沈倦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就在林晚照转身准备跑向车站时,沈倦却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林晚照。”
她停下脚步,回头。
他站在夕阳的余晖里,身影被拉得很长,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比平时深沉许多。他看着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用那种一贯平淡,却似乎藏着什么复杂情绪的语调说道:
“省级竞赛的集训名单,下周三最终确定。名额……只有五个。”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林晚照站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刚刚因为课题成功和与他关系拉近而产生的所有暖意和喜悦,仿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散。
五个名额。
下周三。
所以,刚刚那场默契的“并肩作战”,或许只是通往更残酷战场前,短暂的同壕情谊?
他们刚刚靠近的轨道,是否在终点处,注定要分道扬镳?
林晚照握紧了手机,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朦胧的期待,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压了下去。省级竞赛的独木桥,比想象中,还要狭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