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菜田（b-05号）的景象与土豆田截然不同。一株株甜菜如同巨大的萝卜，深绿色的、厚实多皱的叶子如同伞盖般铺展开，在空间恒定的白光下显得生机勃勃。泥土被发达的根系撑开一道道细微的裂缝，露出底下深紫红色、圆滚滚的块根顶端。
三人挪到田边，看着这景象，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土豆是刨，甜菜……似乎是拔？
“这……这就是甜菜？”
舒婷凑近一株，好奇地用沾满泥巴的手指戳了戳那露在外面的、硕大的紫黑色块根，触感硬邦邦的，
“长得……像个大号的畸形萝卜？还是中毒变色的那种？”
王霜也蹲下身，仔细端详着：
“看着……是挺敦实。缨子倒是水灵，可惜不能吃吧？”
王霜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一下甜菜小森林一般的叶子。
“这……这玩意儿怎么收？”
舒婷有气无力地问，小脸皱巴巴的。
“应当是……拔……拔起来吧？”
王霜迟疑地说，声音沙哑，“看着……像大萝卜？”
“管它呢！拔！”
舒玉心一横，丢掉碍事的铁锹，弯下早已不堪重负的腰，双手死死抓住一株甜菜那粗壮的叶柄根部。入手冰凉湿润，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植物特有的青涩味道。她咬紧牙关，用上吃奶的力气，双脚蹬地，身体后仰——“嘿哟！”
“啵”的一声轻响，伴随着根系断裂的细微声音，一颗沉甸甸、沾满湿泥的深紫红色大甜菜被她连根拔起！块根圆润饱满，足有她脑袋那么大，分量十足！
“嚯！劲儿还不小！”
舒玉看着手里的“战利品”，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随手将它丢在田垄旁的空地上。甜菜翻滚了两下，沾上了更多泥土。
“好像……比刨土豆省点劲儿？”
舒婷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曙光，也学着样子，抱住一株甜菜用力一拔！
“噗！”
她用力过猛，甜菜是拔出来了，自己也因为反作用力一屁股坐倒在地里，沾了一身土。
“噗……哈哈哈！”
王霜看着舒婷的狼狈样，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浓浓疲惫的笑声，随即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大概是空间时间十几个小时以来，唯一一点带着人气儿的声响了。
三人如同三台功率不足的挖掘机，开始在甜菜田里“作业”。拔甜菜确实比刨土豆省力不少，至少不用反复挥动沉重的农具。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垄间跋涉，弯腰，抓住叶柄，用力后拽！伴随着“啵”、“噗”的声响，一颗颗深紫红色、沾满新鲜湿泥的甜菜被拔离土地，滚落在田垄旁。动作逐渐变得熟练，甚至带上了一丝麻木的节奏感。
“这……这甜菜长得真不错，”
舒玉拔起一颗足有半臂长的巨大甜菜，掂量了一下，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疲惫，
“块头大……沉甸甸的……空间这土……肥力……真足……”
“别说……这空间的土……是真肥！”
舒婷拔起一棵比她脸还大的甜菜，掂量了一下，咂咂嘴，
“瞧这分量！比阿奶种在墙根下那几棵瘦巴巴的萝卜强百倍！”
王霜拔起一颗表皮格外光滑的甜菜，无意识地用沾满泥的手指摩挲着那冰凉湿润的表皮，眼神有些发直：“长得……也挺周正。就是这颜色……看着有点瘆人，像……像某种毒草根？”
“管它像什么！”
舒玉拔起一棵，随手丢进旁边的箩筐，动作因为腰部的剧痛而有些变形，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丝苦笑，
“能……能换粮就行！阿爷说过，甜菜……能熬糖！糖啊！精贵东西！熬出来……金灿灿的……肯定好看！”
她其实根本没见过甜菜熬的糖什么样，只是凭着想象描绘，试图给这苦役增添一点虚幻的色彩。
“糖？”
舒婷眼睛瞬间亮了零点几秒，随即又被疲惫淹没，
“那……那得多少甜菜才能熬出一点糖啊？我看……够呛！还是……还是直接啃了顶饱实在……”
她说着，还无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仿佛真在想象啃这“大萝卜”的滋味。
“啃？”
王霜嫌弃地看了一眼手里紫黑色的块根，摇摇头，
“看着就……硌牙。还是……还是熬糊糊吧……或者……晒干了磨粉？”
三个人，一边机械地拔着甜菜，一边用嘶哑疲惫的声音，说着毫无逻辑、甚至有些滑稽的胡话。在空间的甜菜成熟前她们谁也没见过真正的甜菜长什么样，此刻却煞有介事地评价着“长势”、“肥力”、“纹理”，仿佛这样能驱散一点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这永无止境的劳作带来的绝望。空间里回荡着她们含混不清的呓语和甜菜脱离泥土的“啵噗”声，混合着粗重的喘息，构成一幅荒诞又心酸的画面。荒诞的对话在空旷的空间里飘荡，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苦中作乐的黑色幽默，成了对抗那无休止劳作和催命电子音的唯一武器。汗水依旧流淌，腰腿依旧剧痛，但手中的动作，却因为这不着边际的闲聊，似乎又顽强地快上了那么一丝丝。
【……甜菜田……收获进度……37.8%……木质化进程……已减缓……但……倒伏风险……】
小爱同学的“温馨提示”适时响起，像鞭子一样抽在三人麻木的神经上。舒玉猛地一激灵，甩甩头，试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她抬头望向更远处那片金灿灿的麦田，麦穗沉甸甸地低垂着，如同金色的海洋，在恒定的白光下闪烁着诱人却又令人绝望的光芒。土豆之后是甜菜，甜菜之后还有小麦……这磨盘，何时是个头？
就在空间里的三只泥猴子在甜菜的“肥力”和“纹理”中胡言乱语时，现实世界的史家沟东侧，那条被遗忘的兽道尽头，一场在刀尖上行走的潜行也抵达了最危险的临界点。
“呼……呼……”
杨大江的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喉咙干得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他整个人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冰冷湿滑的岩壁上，脚下是仅容半只脚掌的、长满滑腻苔藓的凸起。手指死死抠进一道风化的岩缝里，粗糙的石棱割破了指尖，渗出的鲜血混合着汗水，让抓握变得更加艰难。汗水小溪般从他额角、鬓角滚落，流进被荆棘划破的血口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身后，牛参将和那三十名精锐如同沉默的影子，紧紧跟随，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伴随着碎石滚落的细碎声响，在死寂的山林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个人紧绷欲断的神经。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黑暗包裹着他们。只有头顶极高处，透过茂密树冠的缝隙，才能偶尔瞥见几点疏朗的寒星，冰冷地俯视着这群在绝境中挣扎的蝼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叶、湿土和某种野兽巢穴特有的腥臊气息。远处鞑子大营的喧嚣早已被厚重的山体隔绝，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杨大江全凭记忆和指尖的触感在黑暗中摸索前行。陡坡上那段近乎垂直的攀爬，几乎耗尽了所有人的体力。山洞里更是如同幽冥鬼域，伸手不见五指，空气污浊憋闷，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蝙蝠粪便的刺鼻气味。他们只能一个紧挨着一个，手扶着冰冷湿滑的岩壁，侧着身子，在狭窄曲折、岔道横生的洞穴里艰难穿行。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碎石和湿滑的苔藓，头顶不时有冰冷的水滴落下，或是蝙蝠被惊动扑棱翅膀的簌簌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次呼吸都压抑到了极致，生怕惊动了黑暗中可能存在的未知危险。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被无限拉长，仿佛已经跋涉了几个世纪。
就在杨大江感觉自己的意志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疲惫彻底吞噬时，他小心翼翼地从转弯处探出半个脑袋，目光穿透前方浓密藤蔓交织成的天然屏障。牛参将魁梧的身影紧贴在他旁边的岩壁上，同样屏息凝神，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身后，三十名挑选出的精锐如同壁虎般紧贴在陡峭的岩壁上，大气不敢出，只有粗重的呼吸在死寂中压抑着。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
“应该到了。前面……好像有风！还有……光！”
风？光？！
这两个字如同强心剂，瞬间刺破了笼罩所有人的绝望阴云！杨大江精神猛地一振，几乎熄灭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彩！他奋力向前爬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果然！一股微弱却带着草木清冽气息的气流，正从前方的黑暗中丝丝缕缕地透进来！驱散了洞穴里那令人作呕的浊气！而在那气流传来的方向，无尽的黑暗被撕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一道极其微弱、昏黄摇曳的光线，如同鬼火般，顽强地从缝隙中透了进来！
洞口！是出口！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杨大江只觉得手脚都有些发软，那是长时间紧绷后骤然放松的虚脱感。他强压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欢呼，用眼神示意身后的队伍噤声。动作变得更加谨慎，如同捕猎前的狸猫，贴着岩壁，一点点向那光亮的来源挪去。
越靠近，那缝隙越大，透进来的光线也越清晰。不再是微弱的鬼火，而是昏黄摇曳的火光！还有……隐约的人声！鞑子的语言！
终于，杨大江紧贴着冰冷的岩壁，小心翼翼地挪到了那道被无数粗壮藤蔓和茂密灌木几乎完全遮蔽的天然石缝前。藤蔓虬结缠绕，如同天然的屏障。他屏住呼吸，用沾满泥血、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极其缓慢地、拨开了眼前几片厚实的、带着夜露的肥大叶片。
眼前豁然开朗！
洞外的景象如同画卷般猛地撞入眼帘！不再是令人窒息的黑暗，而是一片开阔的、笼罩在深沉夜色下的缓坡！坡下，距离他们藏身的洞口不过二三百步的地方，赫然是一片连绵的、如同繁星坠地般的——鞑子营火！
数十堆篝火熊熊燃烧着，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勾勒出无数毡帐模糊的轮廓和影影绰绰的人影。战马被拴在简陋的木桩上，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烤肉的焦香、马匹的膻臊、还有鞑子特有的浓烈体味，混合着夜风，清晰地飘了过来。甚至能隐约听到粗嘎的谈笑声、兵器碰撞的铿锵、以及守夜人巡逻时沉重的脚步声！
火光映照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片缓坡正是鞑子大营的后方！堆放辎重的区域！几辆歪斜的勒勒车旁，堆积着成捆的草料和鼓囊囊的皮口袋（显然是粮食）。更远处，影影绰绰还能看到被圈起来的马群！
找到了！就是这里！
杨大江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巨大的兴奋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危险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想回头招呼牛参将，却猛地感觉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重重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他几乎趴下！
是牛参将！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挤到了他身边。这位剽悍的参将此刻脸上没有丝毫兴奋，只有一种猎豹锁定猎物般的极度专注和冷酷。他那双牛眼死死盯着坡下那片灯火通明的营地，瞳孔在火光映照下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燃烧着冰冷的杀意。他嘴里不知何时叼了一根干草棍，正用后槽牙狠狠地碾磨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咯吱”声。
杨大江瞬间噤声，连呼吸都屏住了。他顺着牛参将的目光望去，只见离他们最近的一堆篝火旁，几个鞑子兵正围坐着，用弯刀割着烤架上滋滋冒油的肉块，大声谈笑着，浑然不觉死神已经悄然摸到了他们的背后。
夜风呜咽着掠过洞口，带来下方营地清晰的喧嚣。洞口狭窄的石缝如同冰冷的画框，框住了下方那一片象征死亡与生机的跳跃火光，也框住了牛参将眼中那如同实质般的、择人而噬的凶光。空间里，舒玉、舒婷、王霜正扑进那片沉甸甸的金色麦浪，如同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沼泽；现实中，杨大江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听着耳边牛参将那令人心悸的磨牙声，看着坡下那毫无防备的敌营心脏，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真正的刀尖之舞，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