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所在的房间里，那句关于史今的问话，像一颗投入冰封湖面的石子，砸开了裂纹。
袁朗站在那里，看着林峰。
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纯粹的黑色，深邃，疲惫，但不再有那种令人心悸的非人感。刚才那片流转的金芒，似乎只是一个错觉。
可房间里骤然恢复正常的仪器，和门外齐桓依旧紧绷的身体，都在提醒袁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他……他过得好吗？”
林峰又问了一遍，声音里的沙哑褪去了一些，多了一丝近乎脆弱的期盼。
这个问题，比之前那句冰冷的“『盘古』让我向你问好”，更让袁朗感到棘手。前者是未知的威胁，可以用纪律和武器去应对。而后者，是一个兵，在关心另一个兵。
袁朗沉默了片刻，他没有回答，而是转身，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递了过去。
“先润润嗓子。”
林峰接过水，动作有些迟缓，他喝了一口，喉结滚动。这个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动作，却让房间里紧绷的气氛，莫名地松动了一丝。
“史今转业了。”袁朗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做一次最普通的情况汇报，“新兵连结束后的第二年。他尽力了，考核成绩也够，但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体到了极限。继续留在七连，只会拖累你们。”
林峰握着水瓶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回了老家，用转业费和攒下的津贴，开了个小超市。不大，就在他们镇上。前年结的婚，娶的是他高中的同学，一个教书的。去年，生了个儿子。”
袁朗说到这里，嘴角露出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胖小子，七斤八两。史今给我寄了红鸡蛋，还发了照片。照片上，他抱着孩子，笑得像个傻子。他跟我说，那是他这辈子，打过的最漂亮的一场‘胜仗’。”
“他说，他现在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琢磨尿不湿哪个牌子吸水好，奶粉哪个牌子孩子吃了不拉肚子。他说他很想念部队，但一点也不后悔。他说，他把最好的兵，都留在了部队里。”
袁朗看着林峰，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他过得很好。比我们这些还在泥里滚的家伙，都要好。”
林“砰”。
林峰手里的矿泉水瓶，掉在了地上。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地在医疗舱的边缘坐了下来，低着头，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没有声音，没有哭泣，但一种巨大的悲伤和欣慰交织在一起的情绪，笼罩了他。
史今。
那个把他从新兵连带出来的班长，那个为了他，为了许三多，操碎了心的男人。那个原着里，因为没能留下许三多而黯然退伍，成为无数人心中意难平的班长。
在这个世界，他因为自己的干预，留了下来，又因为自己的选择，安然地离开了。
他有了家，有了孩子，有了一个普通人最安稳的幸福。
这就够了。
“谢谢你，队长。”林峰抬起头，眼眶有些红，但他笑了，那是从“醒来”后，第一个真正属于人类的笑容，“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站在一旁的吴哲，看看袁朗，又看看林峰，嘴巴张了几次，最终还是没敢打断这诡异却又温情的场面。
倒是齐桓，在门外低声通过喉麦提醒：“队长，时间。我们不知道『烛龙』什么时候到。”
袁朗点了点头，他知道，温情的时间结束了。
他重新看向林峰，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现在，该你告诉我了。林峰，你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盘古』又是什么东西？”
林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我还是我。林峰，列兵，后来是老A的突击手。”他先给出了自己的身份定义，“我的记忆，我的情感，都还在。”
“那刚才的金光，还有那个『盘古』……”袁朗追问。
“那是一份……遗产。”林峰斟酌着用词，“一份我没得选，只能签收的遗产。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超出我们认知维度的古老存在，它在消散前，选择了我作为它的‘容器’，或者说……‘继承者’。”
“继承者？”吴哲终于忍不住了，他一个箭步冲上来，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你的意思是，你和它融合了？是生物层面的融合，还是意识层面的共生？它是一个生命体？还是某种……某种以我们无法理解的形式存在的意识程序？”
林峰看了吴哲一眼，缓缓摇头：“都不是。更像是我溺水的时候，抓住了一块木头，但这块木头，本身是一艘战舰。现在，我活下来了，但这艘战舰也跟着我上了岸。”
这个比喻让吴哲愣住了。
“战舰？”
“对，一艘拥有强大力量，但也破烂不堪，甚至可能随时会爆炸的战舰。”林峰的表情很平静，“我继承了它的力量，也继承了它的……麻烦。刚才，是我第一次尝试启动它，结果差点没控制住，让它的一些‘本能’泄露了出来。”
“那个『盘古』的问候，就是它的本能？”袁朗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是。它似乎认识你，或者说，认识和你类似的人。”林峰说，“它的‘遗产’里，有很多破碎的记忆和信息，非常混乱。我需要时间去整理，去控制。在那之前，我可能……不太稳定。”
“不稳定到什么程度？”齐桓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走了进来，手里多了一把92式手枪，但他没有指向林峰，只是握在手里。
林峰看了看齐桓，又看了看袁朗：“不稳定到……我刚才如果愿意，可以让这个基地的所有电子设备，在一秒钟内全部烧毁。或者，让它们全部听我的。”
吴哲倒吸一口凉气，他想到了刚才那些医疗仪器的诡异变化。那不是修改，那是……命令。
“我需要帮助。”林峰看着袁朗，眼神无比诚恳，“队长，我控制不住它。至少现在不行。它太庞大了，我的意识在它面前，就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却要驾驶一辆重型卡车。我需要一个……方向盘，一个刹车。”
袁朗盯着他，沉默不语。
他知道，林峰说的是真话。
一个士兵，是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寻求帮助的。林峰此刻的坦诚，恰恰证明了他内心的挣扎，证明了他的人性，正在全力对抗那份不属于他的“神性”。
“你需要什么？”袁朗问。
“我需要一个锚点。”林峰说，“一个能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是林峰，而不是『盘告』的东西。刚才，史今班长的消息，就是我的锚点。它让我从那种状态里，清醒了过来。”
“所以，你问起史今，不是偶然？”
“不是。”林峰摇头，“在我快要被那股力量吞噬的时候，我脑子里闪过的，就是新兵连，是七连，是草原五班，是史今班长，是伍六一，是高城连长……是你们。是这些属于‘林峰’的记忆，让我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袁朗、吴哲、齐桓，三个人都在消化着林峰带来的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一个融合了远古存在的超级士兵？
这已经不是军事的范畴了，这是神话。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如同心跳般的轰鸣声，从基地的最深处传来。
嗡——嗡——嗡——
整个房间的地面，都在随着这个声音，发生着轻微的共振。
吴哲脸色一变，猛地扑到一台一直开启着的战术平板前，手指飞快地敲击着。
“怎么回事？”袁朗喝问。
“是基地的备用能源系统！有人……有人在远程接管我们基地的最高控制权！”吴哲的声音都在发颤，“防火墙被撕开了！对方用的是我完全没见过的模式，这不是入侵，这是……这是用钥匙直接开门！”
“是『烛龙』！”齐桓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们提前到了！而且行事风格比传说中还要霸道！”
话音未落，房间里所有的灯光，“啪”的一声，全部熄灭了。
应急的红色灯光随即亮起，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一片血红。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基地，但仅仅响了两声，就戛然而止，被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合成音所取代。
“——『烛龙』接管程序启动。——”
“——基地防御系统已 пepeвeдeh ha пaccnвhыn peжnm（转为被动模式）。——”
“——所有A-1区人员，立刻放下武器，原地待命。重复，立刻放下武器，原地待命。——”
那段夹杂着俄语的广播，让袁朗的瞳孔缩了一下。
『烛龙』的背景，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队长，怎么办？”齐桓已经举起了枪，对准了门口的方向，他身后的医疗区走廊上，传来了A大队队员们杂乱而愤怒的吼声，显然，他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接管给激怒了。
袁朗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房间的正中央。
那里的空气，开始像水波一样扭曲，一个由无数蓝色光点构成的三维影像，正在迅速成型。
光影散去，一个身穿纯白色、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密封作战服的人影，出现在他们面前。那身作战服表面光滑，没有任何多余的挂件，头盔是完全封闭的，只有一道t字形的黑色镜面。
“袁朗上校。”
影像开口了，声音经过处理，听不出男女，也听不出年龄，只有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我是『烛龙』行动组指挥官，代号『角』。奉最高指挥部S-001号密令，前来接收『A级异常目标』，内部代号：『元始』。”
那个代号为『角』的指挥官，t字形的镜面，转向了坐在医疗舱上的林峰。
“根据《非常规威胁处理条例》第三款，你们的任务已经结束。现在，请你和你的人，解除武装，退出隔离区。我们的技术小组，将在三分钟后，进入这里。”
他的语气，不是命令，也不是商量，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袁朗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他身后的吴哲和齐桓，也摆出了战斗姿态。
整个老A基地，是他们的家。现在，有人不请自来，还要从他们家里，带走他们的家人。
“如果我拒绝呢？”袁朗的声音很冷。
『角』的影像，似乎停顿了一下，头盔微微偏转，正对着袁朗。
“上校，我理解你的部队荣誉感。但你必须清楚，你面对的不是一次常规的军事行动。目标『元始』的危险等级，超出了你们的应对范围。你们的抵抗，毫无意义，只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我的人，不是伤亡数字。”袁朗上前一步，挡在了林峰和那个影像之间，“他是我的兵，林峰。不是什么狗屁『元始』。”
“『林峰』，只是这个容器在当前阶段的社会性标识。”『角』的声音依旧冰冷，“我们的任务，是回收容器，评估其内部能量的稳定性，并清除其不必要的社会性关联。这是为了保证全局的安全。”
“清除？”袁朗笑了，笑声里带着怒火，“你们管这个叫清除？”
“这是必要的程序，上校。”
“我去你妈的程序！”齐桓终于忍不住了，怒吼道，“想从我们老A带人走，先从老子的尸体上跨过去！”
『角』的影像，对齐桓的怒吼毫无反应。
他的镜面，似乎穿透了袁朗的身体，依旧锁定着林峰。
“目标『元始』，你的社会性关联，正在对我们的任务造成阻碍。我建议你，主动配合。这样，可以免去很多不愉快的流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峰身上。
从『烛龙』出现开始，他就一直安静地坐着，像一个局外人。
此刻，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那个高高在上的影像，而是看向了挡在他身前的袁朗，看向了持枪怒吼的齐桓，看向了紧张地盯着数据板的吴哲。
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决绝。
那是“不抛弃，不放弃”。
那是钢七连的魂，也是老A的骨。
林峰笑了。
他抬起头，目光终于和那个代号『角』的指挥官对上了。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房间。
“如果我说……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