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马车刚停在相府门前,暮色已漫过朱红的门柱。江谢爱裹着杨晨铭让人备好的狐裘,指尖还残留着暖玉的温意 —— 那枚玉是离开江南前影卫按吩咐塞给她的,说相爷特意叮嘱,若遇寒夜便贴身放着。她踩着仆从递来的锦凳下车,抬头便见杨晨铭站在廊下,玄色朝服未换,肩上落着些细碎的雪,显然是刚从宫里回来,便一直等着她。
“路上可还安稳?” 他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 —— 那是江南盐商送的桂花糕,她想着他爱吃,特意留了些。指尖相触时,他蹙眉,“手怎么还是凉的?”
江谢爱摇摇头,避开他的目光,只道:“影卫护得周全,就是快到京城时遇了场冻雨,耽搁了半日。” 她没提苏明远派人追杀的惊险,也没说自己在苏家旧宅翻到那本日记时的心悸,只把食盒往他怀里推了推,“你先尝尝,还是热的。”
杨晨铭却没接,目光落在她紧攥的袖袋上 —— 那里面藏着那本蓝布封皮的日记,从江南一路回来,她几乎片刻没离过身。他沉默着牵起她的手,往内院走,廊下的宫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上,叠叠交交。
进了书房,鎏金暖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驱散了满室寒气。杨晨铭让侍女端来姜汤,看着她喝完,才在她对面的锦缎软垫上坐下。他没急着问,只拿起案上的奏折翻看,指尖划过宣纸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江谢爱坐在他对面,指尖反复摩挲着袖袋的边缘,那本日记的封皮被她攥得发皱,里面每一页的字迹都在眼前浮现 —— 尤其是那句 “晨铭身世特殊,需避皇室猜忌”,像根细针,扎得她心口发紧。
“那本日记,” 她终是先开了口,声音比寻常轻了些,“我带来了。”
杨晨铭翻奏折的手顿住,抬眸看她。他的眼神很沉,像深冬的寒潭,却没有往日的锐利,反倒带着些她读不懂的疲惫。他点了点头,“拿出来吧。”
江谢爱从袖袋里取出日记,蓝布封皮上还沾着江南旧宅的灰,她小心翼翼地拂了拂,才递到他面前。杨晨铭伸出手,指腹先触到封皮上的磨损痕迹,动作慢得有些刻意,仿佛那不是一本日记,而是件易碎的珍宝。他翻开第一页,是苏氏的字迹,娟秀却有力,和他记忆里母亲偶尔写下的字一模一样 —— 他小时候曾在母亲的梳妆盒里见过半张残笺,上面只写了 “晨铭” 二字,也是这样的笔锋。
一页页翻过去,江谢爱坐在对面,看着他的侧脸。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喉结时不时滚动一下,指尖在 “通敌是诬陷” 那页停了许久,指腹反复摩挲着 “前朝旧臣谋反” 几个字,指节微微泛白。直到翻到那句 “晨铭身世特殊”,他的动作彻底停住,书房里只剩下炭火烧裂的轻响,还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她没说错。” 不知过了多久,杨晨铭的声音才响起,微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合上日记,将其推到江谢爱面前,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坦诚的脆弱 —— 这是江谢爱从未见过的模样,从前的杨晨铭,要么是朝堂上运筹帷幄的相爷,要么是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领,哪怕是对她流露温情,也总有几分克制,可此刻,他眼底的防备像被抽走了,只剩下无措。
江谢爱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颤,“你的身世…… 到底是什么?”
“我不是杨家的孩子。” 杨晨铭垂眸,看着案上那枚刻着 “苏” 字的青铜印 —— 那是杨子轩死前留下的,也是母亲苏氏的族印,他前些日子总在深夜擦拭,却从没跟她说过这印的来历。“我母亲苏氏,原是前朝太子妃。”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江谢爱耳边嗡嗡作响。她猛地抬头,呼吸一滞,指尖攥紧了裙摆 —— 前世她在冷宫时,曾听贵妃身边的宫女闲聊,说 “杨相看着是杨家旁支,其实根脚不明,说不定是前朝余孽”,那时她只当是流言,没放在心上,可此刻从杨晨铭口中说出来,才知那些流言竟藏着这样的真相。
“前朝覆灭时,母亲已有身孕。” 杨晨铭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为了保我性命,谎称是杨家远房亲戚,投奔了当时还是禁军统领的杨伯父。杨伯父与前朝太子有旧,念及旧情,便应下了,对外只说我是他的旁支侄子。” 他抬眸看她,眼底带着歉意,“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这身世太过敏感,一旦泄露,不仅我会被冠上‘前朝余孽’的罪名,连你、连杨家,都会被牵连。”
江谢爱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想起峡谷决战时,他腰间中箭却紧攥着她绣的平安符;想起他在书房擦拭青铜印时的沉默;想起他每次提到 “苏” 字时的刻意回避 ——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 “隐瞒”,都是他在替她挡着刀光剑影。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放在案上的手,他的手很凉,比她刚才的指尖还要凉,她用力握了握,“我懂,我没怪你。”
杨晨铭的身体微僵,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反手握紧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那里还有前些日子为他包扎伤口时被布条磨出的薄茧。“你不怕吗?” 他低声问,“若我的身世被揭穿,朝野必定震动,那些想扳倒我的人,定会拿这个做文章,到时候……”
“到时候我们一起应对。” 江谢爱打断他,目光清亮,像极了当年在峡谷外,她对他说 “我帮你调度粮草” 时的模样,“从前你护着我,往后我也护着你。再说,新帝待你亲厚,未必会……”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相爷,宫里来人了,说陛下急召您入宫。”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虑。此刻已是亥时,新帝素来体恤朝臣,若非急事,绝不会在这个时辰召人入宫。杨晨铭起身,替江谢爱拢了拢狐裘的领口,“你先回房歇着,我去去就回。”
“我等你。” 江谢爱点头,看着他拿起案上的朝珠,快步走出书房。她坐在原地,目光落在那本日记上,忽然想起日记里还有一句话 ——“当年我发现的谋反计划,与户部那几位脱不了干系”。户部…… 她猛地想起 126 章时,她在户部查到的苏氏门生贪腐案,那些贪墨的军饷数额,恰好与江家旧案的 “赃款” 吻合。难道母亲当年发现的谋反计划,和江家旧案、杨母之死,都藏在一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江谢爱警觉地抬头,只见窗棂外闪过一道黑影,快得像阵风。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庭院里只有宫灯在风中摇曳,雪已经停了,地面铺着一层薄白,却没有任何脚印 —— 显然是个身手极好的人。
是苏明远的人?还是…… 前朝旧臣?
她攥紧了袖中的暖玉,玉的温意透过锦缎传来,让她稍稍定了定神。她知道,杨晨铭的身世一旦曝光,暗处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今夜宫里的急召,恐怕也与此有关。
约莫一个时辰后,书房的门被推开。杨晨铭走进来,身上带着夜寒,脸色却比去时平静了些。江谢爱连忙起身迎上去,“陛下找你何事?”
“陛下知道了我的身世。” 他坐在她身边,拿起桌上的姜汤喝了一口,暖意似乎驱散了些疲惫,“是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说的 —— 太后被软禁后,一直不安,便让老嬷嬷把当年的事告诉了陛下。”
江谢爱呼吸一滞,“陛下…… 生气了?”
杨晨铭却摇头,嘴角竟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陛下只拉着我的手,说‘叔父这些年受苦了’,还说…… 若我愿意辅佐他,他愿与我共享江山。”
这句话让江谢爱彻底愣住了。她原以为新帝会猜忌、会忌惮,毕竟前朝遗腹子的身份太过敏感,可没想到,那个才刚亲政不久的少年天子,竟有这样的胸襟。
“我婉拒了。” 杨晨铭看着她震惊的模样,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温柔,“我要的从不是江山,是你,是陛下,是天下百姓平安。”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案上的日记上,声音沉了些,“不过陛下也说了,太后既然能知道,前朝旧臣未必不会知道 —— 他们若拿我的身世做文章,怕是会有一场风波。”
江谢爱点头,想起刚才窗外的黑影,“方才我在书房,看到窗外有黑影闪过,身手极好,像是在窥探。”
杨晨铭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影卫已经去查了。” 他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按在她的掌心,“你放心,无论接下来有什么事,我都不会再让你置身险境。”
窗外的月光透过棂窗洒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炉里的炭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响,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江谢爱靠在他肩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忽然觉得,哪怕前路有再多风雨,只要他在身边,便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宫墙之外,一辆黑色的马车正疾驰在夜色中。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太傅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他手里攥着一封密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杨晨铭,前朝太子遗腹子也,可图之。” 马车驶过街角时,他抬头望向相府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