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候府内夜色沉沉。
周德兴乃太祖同乡,自幼随其闯荡天下,情谊深厚。
这些年旧友凋零。
能自由出入宫禁,与老爷子推心置腹者寥寥。
周德兴便是其中之一。
论战功,他在开国诸将中并不显赫,甚至略逊一筹。
却仍得封“江夏候”,爵位世袭,长居京师。
其子周骥更被委以重任,掌管宫中禁军,护卫皇室安危。
此等信任,实属罕见。
近日,军器监突接绝密要务。
皇帝亲批,调五军都督府、兵部及禁军精锐协防,严守机密。
周骥正在抽调名单之中。
数日前禁军轮值换防,周骥得以归家休整。
此时,父子相对而坐。
周德兴怒容满面,周骥却神情自若。
“父亲安心,我既已离岗,还能牵连到我身上?”
“况且那地方荒无人烟,这几日闲得发慌,您有完没完?完事我还要去赴宴。”
周骥身材魁梧,面色却苍白无血,眼窝深陷泛黄,瞳仁浑浊失神。
显是纵欲过度,元气大伤。
“赴宴?赴你娘的宴!”周德兴拍案而起。
“你再这般放浪形骸,迟早死在女人肚皮上!”
“如今皇上与太子注意力全在皇长孙身上,才未察觉你的丑事。”
“否则——你我全家,皆当诛九族!”
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似怕隔墙有耳。
周骥冷笑摊手:“有您在上头遮掩,怕什么?再说我都调走了,事情早已翻篇,不过几个宫女罢了……”
“闭嘴!”周德兴厉声喝断。
周骥耸肩,“您这脾气,我在家待一天,您就得骂一场,不如我走人清净。”
周骥刚要站起。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神色紧张地走进厅堂。
“侯爷,有个女子在外求见,说是曾随二皇孙来过府上。”
“女人?”周骥眉头微动,目光一凝。
周德兴望着自己这个平日不成器的儿子,心头火起,正欲发作。可听到“二皇孙”三字,神情骤然一滞。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让她进来。”
早年因军制变革一事,他曾与朱允炆有过短暂交集。可后来圣意已定,他便抽身而退,不再涉足其中。近来又因察觉儿子暗中勾结乱党,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惹祸上身,哪还有心思去理会旧日情谊。
今日宫中传出消息——皇长孙现身朝会。
那位曾受先帝宠爱、近年却销声匿迹的嫡长孙,终于再度露面?
说实话,他与那位长孙并无恩怨。在满朝勋贵之中,他也素来不争不显,低调度日。
加之早年曾追随太祖南征北战,有些旧情在,更不愿卷入夺嫡风波。
太子朱标宽厚仁德,若将来继位,他只要安分守己,未必不能借新君登基之机,再晋一等爵禄。
那才是真正的安稳富贵。
“待会儿少说话。”周德兴低声叮嘱,“这女子非同寻常,与二皇孙关系匪浅,且一直被锦衣卫盯着。”
“咱们府里清净,老爷子向来信我,那些人或许不敢轻易动手。”
“但她今天来,无非是求援。你记住,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会插手。”
“皇长孙已现,大局初定。”
“天家的事,躲着走,才活得久。”
周骥默默点头。
不多时,一道高挑身影步入厅内。步履沉稳,神情自若。
女子相貌不算惊艳,唯眉目清秀,气质温婉如水,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宁静。
正是柳泷玉。
“侯爷……”
她刚开口,周德兴便抬手止住。
“柳姑娘,不必多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冷意,“承蒙皇恩,我才得以在此安居,闲时陪老爷子说说话,聊解寂寞。”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
“但有些事,不该想,更不该做。”
“二皇孙志向远大,咱不拦他。”
“可眼下是什么局面?皇上龙体尚健,太子执掌东宫多年,威望日重。皇长孙凭格物之术得圣心,如今风头正盛。”
“大明气象蒸蒸日上,将来的江山,注定太平昌盛。”
“做个安乐藩王,不好吗?”
“世间万物,皆有其限。”
“蛇若贪心,终将折骨。”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
含义早已清晰明了。
忽然间,柳泷玉开口打断,“侯爷可曾目睹凡人腾空而起?”
周德兴眉头紧锁,缓缓摇头,“你此言何解?”
“皇长孙亲口提及,唯有凌空飞行,方能觅得那处秘境。”
“虽不知所谓秘境为何,但必然与皇长孙现身息息相关。”
“可是……”
“人的命数由天定夺。”
“怎能突破血肉之躯的桎梏,翱翔于苍穹之上?”
“或许皇长孙并未真正归来,所谓的宝地也不过是虚妄之谈。”
“这等事,与老夫又有何关联?”周德兴一甩衣袖,“皇长孙现世已是既成事实。”
“柳姑娘,此事我绝不插手!”
“不插手?”柳泷玉轻笑一声。
笑声如铃,却带着刺骨寒意。
她的脸庞渐渐冷若冰霜。
“恐怕,侯爷已无选择余地。”
“侯府仅有一脉相承,再深的泥潭,也比……”
她语调低沉,如寒冬朔风。
“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来得仁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