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的门在猴子和坦克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场馆隐约传来的嘈杂。
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兄弟两人粗重不均的喘息声,以及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季明熙依旧倚着门框,那简单的站立动作似乎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落在纪明煊身上,掠过他破裂的面具边缘,肿起变形的下颌,浸透汗水和血污的战袍,以及那条即使敷着冰袋也依旧不自然肿胀的左腿。
他没有立刻质问,也没有动弹,只是那样看着。
可这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疾风骤雨般的怒吼都更让纪明煊心慌。
他宁愿句号直接扑上来打他几下,也好过现在这样,用那种混合着剧痛、失望和了然的冰冷眼神看着他。
纪明煊下意识地想避开那目光,他低下头,想去拿旁边椅子上的水瓶,借此掩饰自己的狼狈和心虚。
可他刚一动,肋部和左腿的剧痛就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动作僵在半空。
就在这时,季明熙动了。
他松开了撑着门框的手,左腿完全无法承重,只能依靠右腿和手臂勉强支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又艰难地向着纪明煊挪过来。
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他的额头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嘴唇咬得死白,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发出任何吃痛的声音。
那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仿佛耗尽了千钧之力。
终于,他挪到了纪明煊面前,没有去看纪明煊下意识伸出来想要扶他的手,而是伸出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触向了纪明煊脸上那副已经裂开的黑色面具。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触碰,仿佛怕弄疼了面具下更多的伤。
“为什么?”季明熙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这三个字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纪明煊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
他张了张嘴,想编造一个像之前那样听起来合理的谎言,想说“我只是想试试”,或者说“文立宾逼我的”,可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在对上季明熙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时,变得苍白无力。
“为什么瞒着我?”季明熙又问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千斤的重量,每个字都砸在纪明煊的心上。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面具上的裂纹,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剖开纪明煊所有试图伪装的镇定,“用我的名字,打这场根本赢不了的比赛。”
纪明煊溃不成军。
他所有的勇气和强装出来的坚强,在弟弟这句平静的质问下土崩瓦解。
他猛地别过头,不敢再看季明熙的眼睛,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不然呢?”
他深吸一口气,肋骨的疼痛让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让你……拖着那样的身体……再上去被他打死吗?!”
他终于转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季明熙,里面是汹涌的后怕和心疼,“我看到了!文立宾那个王八蛋!他还要逼你打!你当时……你当时差点就……”
他说不下去了,那个“死”字像一根鱼刺,鲠在喉咙里,带来尖锐的痛楚。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我不能……我不能再看着你那样……我们两个非要有一个人死的话还不如是我……”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他颤抖的唇缝间逸出来的气音,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赤裸裸的恐惧和脆弱。
直到这一刻,季明熙才真正看清,纪明煊那看似冲动鲁莽的行为背后,藏着怎样一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守护。
他不是不怕,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上去是送死,他只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在眼睁睁看着弟弟濒死,和用自己可能渺茫的生机为弟弟搏一个未来之间,他本能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季明熙沉默了。
他看着纪明煊因为激动和伤痛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那张青紫交加、写满后怕和委屈的脸,所有责备的话语都消散无踪。
他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涩、疼痛、愤怒,还有一股无法言说的暖流,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也淹没。
他不再追问,也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拿起旁边干净的纱布,蘸了水,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擦去纪明煊嘴角和下颌已经半干涸的血迹。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与他平时冷硬形象截然不同的细致和温柔。
纪明煊僵在原地,感受着脸上冰凉的触感和季明熙指尖轻微的颤抖,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汗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季明熙的衣角,把脸埋得更低,肩膀无法抑制地抽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季明熙任由他抓着,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成了拳。
这一刻,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
伤痛、恐惧、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宁愿自我牺牲也要护对方周全的心意,在沉默的拥抱中无声地流淌、交融。
他们是彼此在黑暗世间唯一的浮木,是刺骨寒冬里相互依偎取暖的幸存者。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工作人员不带感情的通告:“‘句号’准备!药检结果已出,‘黑锋’无异常!比赛十分钟后重新开始!”
通告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这短暂的温情。
“无异常?”纪明煊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愤怒,“怎么可能无异常!他那个样子……”
“他们是有备而来的。”季明熙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看透一切的讥诮。
对方既然敢用,必然有应对药检的方法。这个结果,他其实早已料到。
他轻轻推开纪明煊,目光扫过挂在墙边备用的一套干净比赛服和新的黑色面具。
然后,他开始动手解自己身上那件沾着血污的外套。
纪明煊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恐慌如同冰水浇头:“你干什么?!”
他强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想要站起来阻拦,可左腿刚一用力,钻心的疼痛就让他闷哼一声,重重跌坐回长凳上,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
他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
季明熙没有回头,继续着换衣服的动作,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天站在决赛擂台上的人,注册的名字是‘句号’。”
他拿起那副崭新的黑色面具,“所以,只能我去。”
“你去送死吗?!”纪明煊急得眼睛更红了,试图再次挣扎起身,却只是徒劳地让长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连站都站不稳!”
季明熙换好了短裤,正在往手上缠着绷带,动作因为肋骨的伤痛而有些迟缓,却异常坚定。
他没有理会纪明煊的嘶喊,而是走到他身边,背对着他,缓缓地、艰难地坐了下来。
纪明煊能清晰地感受到弟弟后背传来的、因强忍痛楚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以及绷带下那依旧滚烫的体温。
“别傻了,”季明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种看透事实的疲惫,“你根本站不起来了。”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砸碎了纪明煊所有的侥幸。
他颓然地靠在弟弟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实的后背上,绝望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是啊,他连移动都做不到,又如何能代替句号去面对那个怪物?
“你……你又能好到哪里去?”纪明煊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力感。
季明熙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才低声说:“我给你的那张银行卡……还有我攒的一些现金,都放在老地方,衣物柜最底层,用那只棕色小熊盖着。”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密码……是你第一次打赢架,给我买糖吃的那个日期。”
纪明煊的眼泪瞬间再次决堤。
“文政!不行!绝对不行!”纪明煊猛地摇头,伸手想去抓他,却被季明熙反手轻轻按住。
“文昊,”季明熙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季明熙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纪明煊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两个偷偷约定的那句话。”
纪明煊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死死咬着嘴唇,倔强地偏过头,带着哭腔故意说:“……不记得了!”
季明熙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短促而沙哑,带着无尽的怀念。
“因为你是哥,我是弟。”季明熙缓缓地说出了前半句,这是他们约定里,划分彼此责任的部分。
纪明煊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再也无法假装,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血和汗,滴落在彼此依靠的脊背上。
他哽咽着,用尽全身力气,接上了那句尘封在记忆深处、承载着所有依赖与承诺的后半句:
“……要一起走过,风和雨。”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用手撑着她面,借助着纪明煊后背传来的支撑力,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重新站了起来。
他拿起旁边桌上那副冰冷的黑色面具,缓缓戴在了脸上。
面具孔洞后,那双眼睛再次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
他没有再看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的纪明煊,挺直了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脊梁,一步步,走向那扇通往血腥擂台的门。
纪明煊望着句号决绝的背影,伸出手,却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他徒劳地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门外,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宣布选手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