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霜降。
洛阳城的晨雾比往年都要厚重,白茫茫地笼罩着宫阙楼阁,像是给这座帝都蒙上了一层素缟。但德阳殿前的广场上,此刻却忙碌异常——三百多名尚书台、大司农属吏正将一车车竹简、木牍、帛书从各州郡运送而来的马车上卸下,按地域分类,堆叠成一座座齐胸高的“简山”。
荀彧披着一件半旧的裘袍,站在殿前高阶上,手中握着一卷刚刚送到的汇总简册。他的指尖冻得发红,却浑然不觉,目光死死盯着简册上那些墨迹尚新的数字。
钟繇从简山中艰难地穿行过来,袍角沾满了灰尘。他走到荀彧身侧,压低声音:“令君,十三州报册已到齐十一州,唯有益州、交州路途遥远,尚在途中。按目前汇总……”
“说。”荀彧没有抬头。
“天下田亩总数,”钟繇的声音有些发颤,“八亿三千四百余万亩。”
荀彧的手指猛地收紧,竹简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多少?”
“八亿……三千四百万。”钟繇重复了一遍,“比永和五年(公元140年)朝廷统计的四亿九千万亩,多了三亿四千四百万亩。”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散落的简牍。荀彧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三亿四千万亩——这是多少豪强隐匿的田产,是多少百姓被夺走的土地,是多少本该进入国库的赋税?
“各州详情。”他睁开眼,声音已经恢复平静。
钟繇从袖中取出一卷细目:“冀州最多,新增九千六百万亩,主要来自剿灭的十一姓豪强及后续清查。青州其次,新增五千三百万亩。兖州四千八百万,徐州三千九百万,豫州……三千一百万。”
“豫州怎么这么少?”荀彧皱眉。
“汝南、颍川等地豪强,在度田令下后大规模‘分户析产’,将田亩分散到旁支、姻亲、门客名下,每户皆不超限田之数。地方官吏……不敢深究。”
荀彧冷笑:“好一个‘不敢深究’。荆州呢?”
“荆州新增两千六百万亩,但……”钟繇顿了顿,“刺史王睿的奏报中,有八百万亩标注为‘新垦荒地’。可据我们的人暗中查访,其中至少三百万亩,实为蔡、蒯等大族名下的熟田,只是重新丈量后计入了。”
“幽州?”
钟繇的脸色凝重起来:“幽州牧刘虞报册,新增田亩仅九百万亩。且其中七成标注为‘下田’,亩产不足一石。但幽州暗探密报,仅涿郡一地,甄氏、崔氏等大族实际控制田产就不下五百万亩,且多为易水沿岸的膏腴之地。”
荀彧沉默了。他望向广场上那些堆积如山的简册——每一卷都记录着田亩数字,每一行墨迹背后,都可能藏着谎言、欺瞒、阳奉阴违。
“户籍呢?”他问。
“天下口数,”钟繇翻到另一卷,“五千六百三十余万。比永和五年统计的四千九百万,增了七百三十万。主要增长在冀、青、兖等度田严厉的州郡,许多隐匿的佃户、奴婢重新入籍。但荆州、扬州等地,上报口数反而比永和五年略有减少……”
“逃户。”荀彧吐出两个字,“豪强为了少交口赋,将佃户虚报为‘逃亡’,实际人还在他们田里劳作。”
钟繇点头:“还有‘诡名挟佃’——一户豪强名下可能挂着几十个虚户,每个虚户名下有些田,实则全由他控制。这样既不超过限田,又能避税。”
两人说话间,又有几辆马车驶入广场。这次运来的不是简册,而是一卷卷裱在绢布上的地图。地图上用细墨勾勒出山川城池,用不同颜色的点、线标注着田亩分布、人口密度、赋税等级。
荀彧走到最近的一幅地图前——那是司隶地区的地图。洛阳周边,代表上田的红色标记密密麻麻,如同溃疮;而代表中下田的黄色、绿色标记,则被挤到边缘的山区、河滩。
“这便是天下。”荀彧轻声说。
---
同一时刻,南宫宣室殿。
刘宏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御案后,而是站在殿中那张巨大的木制沙盘前。沙盘长三丈,宽两丈,用黏土塑出山川地形,用不同颜色的木块标注州郡城池,用细小的旗子代表驻军,用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那是陈墨特意烧制的陶粒——表示田亩分布。
沙盘边围站着十几个人:曹操刚从冀州赶回,甲胄未卸;陈墨手上还沾着墨渍,显然是从工坊直接过来的;糜竺算盘挂在腰间,正在快速核对什么数字;荀彧和钟繇刚进殿,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都到了。”刘宏转过身,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开始吧。”
荀彧上前一步,将汇总数字一一报出。每报一个州,刘宏就用木棍指向沙盘上相应的区域,曹操或陈墨便上前,调整该区域的陶粒数量。
当听到“八亿三千万亩”这个总数时,殿中响起压抑的吸气声。
糜竺拨算盘的手停住了,喃喃道:“按亩产一石半、三十税一算,岁入该是……四千万石以上。这还不算口赋、算赋、更赋……”
“纸上数字而已。”曹操冷冷开口,“荀令君刚才说了,豫州虚报,荆州作假,幽州瞒报。这八亿亩里,有多少是真的?就算全是真的,这些田现在分给了百姓,按新制亩赋二到四斗,实际能收上来的,恐怕连两千万石都不到。”
“但百姓手里有粮了。”陈墨忽然说,“我去冀州看过,领到田的佃农,今年秋收一亩能留一石多粮,一家五六口人,二十亩地,够吃还有余。他们舍得花钱买农具、修房子、添衣裳——这些,都是工商之利。”
糜竺眼睛一亮:“陈令说得对!这几个月,冀州、青州的布匹、铁器、食盐销量,比去年同期涨了三成不止!尤其是曲辕犁、耧车,根本供不应求,工坊日夜赶工都做不完!”
“可国库呢?”钟繇忧虑道,“新政处处要钱:兴修水利、开设官学、补贴农具、组建新军……去年还能靠抄没豪强家产撑着,今年呢?明年呢?度田之后,朝廷不能再靠抄家过日子了。”
众人陷入沉默。
刘宏用木棍轻轻敲打沙盘边缘,发出笃笃的声响。良久,他开口:“文若,你说实话——这度田,成了几成?”
荀彧沉吟片刻,缓缓道:“若论清丈田亩、掌握实数,成了七成。冀、青、兖、徐等州,基本可信。豫、荆、扬等地,还需后续核查。幽、益、交,刚起步。”
“若论抑制兼并、安置流民呢?”
“成了五成。”荀彧答得更谨慎,“无地者确实分到了田,但多是中下田,且多在偏远之处。肥沃之地,仍在豪强手中——只是从‘一家独占’变成了‘数家分占’,从‘明目张胆’变成了‘暗度陈仓’。”
“若论增加国库收入呢?”
“三成。”这次是糜竺回答,“百姓虽富了,但新税制税率低,且征收难度大。豪强虽受限,但避税手段层出不穷。今年各州赋税,能比去年增长两成,就算不错了。”
刘宏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有嘲讽,也有深深的疲惫。
“七成、五成、三成……”他重复着这三个数字,“也就是说,我们杀了三千七百人,动了十几万大军,花了两年时间,得罪了天下所有世家豪强——换来的,就是这个?”
殿中无人敢应。
刘宏将木棍扔在沙盘上,走到窗前。窗外,晨雾正在散去,露出洛阳城层层叠叠的屋瓦。那些屋瓦下,有多少人在庆幸度田成功,有多少人在咒骂新政严苛,有多少人在暗中谋划下一步?
“但终究是成了。”刘宏背对着众人,声音很轻,“田亩有了数,户籍有了底,天下到底有多大、有多少人、有多少粮,朝廷心里有谱了。这就够了。”
他转过身,眼中重新燃起光:“两千万石粮,够养三十万大军,够支撑朝廷运转,够在灾年赈济百姓。百姓手里有余粮,就会生孩子,就会买货物,就会送孩子读书——十年之后,天下人口至少能增两成,工商赋税能翻一番。”
“至于那些还在玩花样的人……”刘宏看向曹操,“孟德,你说该怎么做?”
曹操抱拳:“陛下,臣建议——立‘度田司’,常设机构,专司田亩、户籍核查。每三年一次小核,每十年一次大核。凡核查出虚报、瞒报、漏报者,田产尽没,家主流放。”
“太狠了。”钟繇忍不住道,“恐再生变乱。”
“那就分批来。”陈墨忽然插话,“先公布‘标准田亩图册’,将各州郡上中下田的划分标准、亩产等级、赋税额度,全部明示天下。让百姓都知道,自己种的田该是哪一等、该交多少税。这样豪强再想弄虚作假,百姓第一个不答应。”
糜竺补充:“还可设‘匿名举信箱’,凡举报田亩不实、赋税不公者,查实后重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荀彧沉吟道:“更重要的是选官。度田之所以在有些地方推行不力,根源在地方官吏要么是豪强子弟,要么与豪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明年太学第一批新科学生就要毕业了,该把他们放到地方去,从县丞、县尉做起,慢慢替换旧人。”
刘宏听着,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敲击。
“都说得对。”他最终说,“但最根本的,是要让百姓觉得,这田真是他们的。”
他走回沙盘前,指着那些黑色陶粒:“现在百姓领到田契,心里还是虚的。因为他们知道,豪强还在,官吏还是那些人,说不定哪天一道政令,田又没了。所以——”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朕要颁布《永业田令》。”
所有人都愣住了。
“凡此次度田所授之田,皆为‘永业田’。”刘宏的声音在殿中回荡,“耕者身故,可由子孙继承。若非谋逆大罪,官府不得收回。田赋永远按新制——亩二至四斗,丰年不增,灾年可减。”
“陛下!”钟繇惊呼,“这……这等于把国有土地变成私产啊!万一土地再次兼并……”
“所以要有配套律法。”刘宏看向荀彧,“文若,你牵头,三个月内,拿出《永业田交易法》。要点有三:一,永业田可以买卖,但只能卖给无田或田少者,且买者总额不能超限;二,交易需经官府备案,收取契税;三,卖田者三年内不得再买田。”
荀彧飞快地记录着,眼中渐渐放出光:“妙!如此一来,田既流动,又防兼并。百姓有了恒产,才有恒心。只是……那些已经分到田的佃农,万一急着用钱,把田卖了怎么办?”
“设‘农贷司’。”糜竺脱口而出,“百姓急需用钱,可以田契为抵押,向官府借贷。利息要低,还款期要长。这样他们就不必卖田了。”
“还要设‘常平仓’。”陈墨补充,“粮贱时官府收购,粮贵时平价卖出,稳定粮价,避免‘谷贱伤农’。百姓只要种粮能换来稳定的钱,就不会轻易卖田。”
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以永业田为核心的完整体系渐渐成形。
刘宏听着,脸上终于露出真正的笑容。他看向窗外——雾已散尽,阳光普照,整个洛阳城金光闪闪。
“去做吧。”他说,“明年开春,朕要看到《永业田令》颁布天下。到时,朕要亲自去冀州,去青州,去那些刚分到田的村子,看看百姓脸上的笑。”
众人领命,陆续退出。
殿中只剩下刘宏一人。他重新走到沙盘前,俯视着那个用陶粒、木块、旗帜构成的天下。
八亿三千万亩田,五千六百万人。
这些数字,如今终于不再是糊涂账。
他伸出手,从沙盘上捻起一粒黑色陶粒——那代表一百亩田。陶粒粗糙,带着陈墨工坊特有的烟火气。
“现在,”他轻声自语,“游戏才真正开始。”
---
同日午后,尚书台。
荀彧将整理好的《度田总册》最后一卷合上,用丝带仔细捆好,放入专用的漆匣中。匣盖上刻着两行字:
【昭宁三年冬十月】
【天下田亩户籍总录】
钟繇站在一旁,看着那个匣子,忽然道:“令君,你说百年之后,后人翻开这卷册子,会怎么评价我们?”
荀彧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叶子落尽的老槐树。
“也许会骂我们。”他缓缓道,“骂我们手段酷烈,骂我们动摇国本,骂我们开了个坏头。”
“也许,”他顿了顿,“也许会感谢我们。感谢我们在王朝彻底腐烂之前,动了刀子。感谢我们给了这个天下,最后一次机会。”
钟繇沉默。
院子外忽然传来喧哗声。两人望去,只见一队车马正驶出宫门——那是曹操的仪仗,他要返回冀州了。
车队最前面,曹操骑在马上,甲胄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他忽然回头,望向尚书台的方向。
隔得很远,看不清表情。
但荀彧知道,那双眼睛里,一定又是那种永不回头的决绝。
车队消失在街角。
荀彧收回目光,转身,对钟繇说:“把总册抄录三份。一份送兰台存档,一份送政事堂备用,一份……”
他看向北方。
“密封起来。等陛下百年之后,随葬。”
钟繇一震:“令君?”
“总要有人记得,”荀彧的声音很轻,“这个时代,这些人,做过什么事。”
窗外,起风了。
深秋的风卷起落叶,在院子里打着旋,像是一场无声的祭奠。
祭奠一个时代的结束。
也祭奠另一个时代的,
艰难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