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冀州平原的薄雾,张氏坞堡废墟前的空地上,黑压压跪着三千余人。
曹操按剑立于临时搭建的木台上,玄甲在初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身后,“汉”字大旗与“曹”字将旗并列,在三月尚且料峭的风中猎猎作响。台下左侧是持戟列阵的陷阵营兵士,高顺伫立阵前,面甲下的目光如铁;右侧则是刚从废墟中被解救出来的佃农、奴婢,他们衣不蔽体,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神里混杂着恐惧与茫然。
“都抬起头来。”
曹操的声音不高,却透过清晨的寂静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几个胆大的佃农颤抖着抬起脸,更多人却将额头抵在泥土上,不敢动作。
史涣快步走上木台,在曹操身侧低语:“将军,清点完毕。张氏本族二百七十三口,已按律处置。坞堡内搜出佃户名册七卷,计两千四百余户,实到两千一百三十九人,余者或死于战乱,或逃散在外。另有奴婢名册三卷,计八百余人,实到六百四十四人。”
曹操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瘦骨嶙峋的身影。许多人的脚踝上还残留着镣铐磨出的血痂,妇女怀中抱着饿得啼哭不止的婴儿,老人蜷缩在地上,眼中早已没了神采。
“乐进。”曹操唤道。
“末将在!”身披重甲的乐进踏步上前。
“东西备好了?”
“已按将军吩咐,将坞堡粮仓所存粟米取出三百石,在台后架起十口大釜,正生火煮粥。”乐进顿了顿,“只是……军中医匠不足,伤者太多,恐难尽数救治。”
曹操沉默片刻,转头对史涣道:“去将我军中医护营调一半人手过来。再去信邺城,请太守速派医官、运送药材。”
“诺!”
待史涣离去,曹操向前走了两步,木台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这个动作让台下的人群一阵骚动,几个孩子吓得哭出声,立刻被母亲紧紧捂住嘴。
“吾乃典军校尉曹操,奉天子诏令,平叛安民。”曹操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张氏抗命不尊,武装拒查,形同谋逆,故天兵征伐,今已伏诛。尔等佃户、奴婢,皆受其胁迫奴役,天子仁德,不予追究。”
这番话说完,台下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忽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将军……将军是说,不杀我们?”
“非但不杀,”曹操一字一顿,“天子有令,凡天下无地之民,皆授公田!”
嗡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授田?授给我们?”
“这……这怎么可能……”
“莫不是要骗我们去做苦役?”
质疑声、低语声、哭泣声混杂在一起。曹操任由他们议论,只是静静等待着。约莫一刻钟后,声音渐歇,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聚焦到他身上——那目光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敢奢望的期盼。
“我知道你们不信。”曹操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冷冽,却又奇异地让人安心,“张氏统治此地数十年,视尔等如牛马牲畜。他们告诉你们,人生而有贵贱,田地理应归豪强所有,佃户天生就该饿着肚子给他们种粮。”
他顿了顿,猛地拔出腰间长剑。
阳光下,剑锋寒光凛冽,惊得前排几人向后缩去。但曹操并未挥剑,而是将剑尖斜指台下右侧空地——那里堆放着数十口沉重的木箱。
“史涣!”
“在!”
“开箱!将张氏田契、债契、身契,全部取出!”
二十名军士应声上前,用铁钎撬开箱盖。霎时间,堆积如山的简牍、木券、帛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简牍用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每一卷上都系着标注姓氏的木牌;木券则大多由两片合成,边缘有锯齿状的扣合痕迹;帛书虽少,却用锦盒盛放,显见记录的是最核心的财产。
曹操走下木台,径直来到契堆前。他随手拿起一卷简牍展开,朗声念道:“建宁三年,李二狗租张氏下田二十亩,年租十五石,欠租三石,利滚利计欠粟米九石八斗……李二狗可在?”
人群里一个四十余岁的汉子猛地一颤,连滚带爬地出列,磕头如捣蒜:“小人……小人在!将军饶命,那债……那债小人真的还不起啊……”
“你当然还不起。”曹操将简牍丢回堆中,又拿起一片木券,“这上面刻着,你家女儿抵押为婢,值粟五石。可她去年病死了,张氏却将债记在你头上,要你继续还这五石,可对?”
李二狗嚎啕大哭,额头在泥地上磕出血来。
曹操不再看他,转身重新登台。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这样的契,这里有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三卷!每一卷,都浸着尔等的血泪!每一字,都是吃人的獠牙!”
他猛地挥剑,剑锋划过空气,发出尖锐的啸音。
“今日,我曹操奉天子诏,在此宣布——所有这些吃人的旧契,一概作废!”
话音落下,十名军士手持火把,从两侧快步上前。火把被抛入契堆,干燥的竹简、木券遇火即燃,刹那间烈焰升腾,黑烟滚滚而起。
“烧了……烧了……”有人喃喃道。
“真的烧了!”
火焰越窜越高,噼啪作响声中,那些束缚了无数人一生的文字在火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热浪扑面而来,却没有人后退。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那熊熊烈火,看着那些曾经能决定他们生死的契约在火焰中化为乌有。
一个老妇人忽然放声大哭,那哭声凄厉又畅快。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哭声连成一片,最后演变成一种近乎癫狂的欢呼。
“烧得好!烧得好啊!”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曹操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火焰渐熄,满地余烬。他抬手,全场再次安静下来。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热如火,死死盯着他,盯着这位带来火焰与希望的将军。
“旧契已焚,新契当立。”曹操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史涣,将新田契抬上来。”
八名军士合力抬上四口新制的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千片崭新的木券。这些木券长约一尺,宽三寸,用上好的松木制成,表面打磨得光滑平整。
曹操取出一片,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此乃天子亲定之‘阴阳齿扣田契’。每契分阴阳两片,阳片由官府存档,阴片由耕者保管。两片边缘皆有锯齿,唯阴阳相合,齿齿相对,方能验明真伪。”
他示意军士分发木券样本。前排的几个老农颤抖着接过,仔细摩挲着木券表面。券上用规整的隶书刻着数行字:
【昭宁二年 冀州魏郡】
【授田人:待填】
【田亩位置:待填】
【田等:三(中田)】
【亩数:二十亩】
【授田期限:终身耕作,不得买卖】
【年赋:每亩粟二斗】
【特注:此田为天子授公田,耕者只有耕作之权,无买卖之权。若耕者亡故或无嗣,田归官府重分。】
一个识字的佃农结结巴巴念出内容,念到“年赋每亩粟二斗”时,声音都在发颤:“二斗……只要二斗?张氏收的是五斗啊!”
“不只如此。”曹操接话道,“新契注明,若遇灾年,赋税可减可免。且二十亩仅为基准,家中丁口多者,可按丁增授。每丁上限五十亩。”
人群再次沸腾了。
二十亩田,年赋仅四石粟。而张氏收租,上田年租高达亩收一石,中田也要五六斗。更不用说那些永远还不完的利滚利、抵押子女的身契……
“将军!”李二狗忽然从人群中冲出,扑跪在台下,声泪俱下,“小人……小人愿世代为天子耕种!愿为将军立长生牌位!”
“我要的不是长生牌位。”曹操俯视着他,目光深邃,“我要的是尔等记住——这田,是天子的恩赐;这活路,是朝廷给的。从今往后,尔等是天子子民,是大汉编户,不再是任何豪强的私产!”
他转身,对史涣道:“开始登记造册。按户籍名簿,逐一核对,发放新契。”
“诺!”
二十张木桌在空地上排开,每张桌后坐着两名书吏,一人核对旧名册——那是从张氏账簿中抢救出的相对真实的佃户记录,一人用毛笔在空白新契上填写姓名、田亩位置。桌前排起长龙,每个人的脸上都混杂着焦急、期待和一丝不安,生怕这突如其来的恩赐在最后一刻化为泡影。
曹操退到木台侧后方的高地处,这里能俯瞰整个场地。乐进跟了上来,低声道:“将军,真要按照那名册发田?其中难免有冒名、错漏之处。”
“发。”曹操毫不犹豫,“今日重在大势,不在细节。只要田契发下去,人心就定了。至于错漏,日后可慢慢核查更正。”
他看着台下,一个瘦小的老汉领到木券后,跪在地上对着洛阳方向连连磕头;一个妇人抱着木券嚎啕大哭,对怀中的婴儿说“你有饭吃了”;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指着木券上刻的田亩位置兴奋地讨论着该种什么……
“乐进,你看到了吗?”曹操忽然问。
“看到什么?”
“民心。”曹操缓缓道,“张氏经营数十年,坞堡坚固,部曲数千,却挡不住我军一击。为何?因为他们只有墙,没有人心。墙再高,终会被推倒;人心若向背,则万事皆休。”
乐进若有所思。
日头渐高,粥釜冒出腾腾热气,米香弥漫开来。曹操下令,领到田契者即可去领粥。人群涌向粥棚,秩序一度混乱,但在陷阵营士兵的维持下,很快排成队列。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捧着陶碗,小心翼翼地啜着热粥,烫得直咧嘴,却舍不得吐出来。他母亲在一旁抹泪,手里紧紧攥着那片崭新的木券。
曹操走下高地,来到粥棚附近。那男孩看见他,吓得碗差点脱手,却被曹操伸手托住。
“慢点吃,还有很多。”曹操说,语气是难得的温和。
男孩的母亲急忙拉孩子跪下,曹操摆摆手,转身要走,却听那妇人颤声问:“将军……这田,真的能一直种下去吗?张氏……张氏还有人在外,万一……”
曹操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看见妇人眼中的恐惧并未完全消散,那是对数十年压迫的本能畏惧,是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深深担忧。不仅她,周围许多领到粥、领到契的人,都在偷偷看他,眼神里有着同样的疑问。
“这个问题问得好。”曹操提高声音,让周围人都能听见,“张氏确实还有余孽在逃。不只张氏,天下豪强,对新政心怀不满者,数不胜数。”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扫过全场:“但我要告诉尔等——从你们接过田契的那一刻起,你们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你们身后,是大汉朝廷,是天子诏令,是我曹操麾下的数万将士!”
“从今日起,魏郡太守府会在此地设乡亭,派驻亭长、啬夫。若有人敢抢夺你们的田契,欺凌你们的人身,尽管去告官。若官府不作为——”曹操按剑,剑鞘与甲叶碰撞出铿锵之声,“我曹操亲自带兵回来,替你们讨这个公道!”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
片刻后,李二狗第一个嘶声大喊:“愿为天子效死!愿为曹将军效死!”
“愿为天子效死!”
声浪如潮,席卷原野。
曹操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中军大帐。史涣跟进来,递上一卷竹简:“将军,这是今日发放田契的初步统计。已发一千二百三十七契,授田约两万四千亩。照此速度,三日可毕。”
“嗯。”曹操在案后坐下,揉了揉眉心,“张氏其余田产清点如何?”
“初步丈量,其名下田产超过八万亩,还不包括隐匿未报的。除去今日发放,尚有大量余田。按朝廷法令,部分应收为公田,部分可继续分发给后来登记的流民。”
“流民……”曹操沉吟,“战后逃散的百姓,要尽快招抚回来。贴出告示,凡愿归乡者,一律授田。”
“诺。”史涣记下,却又犹豫道,“只是将军,我们在此耽搁日久,朝廷那边……”
“朝廷有荀令君坐镇,无妨。”曹操淡淡道,“平定冀州易,收服民心难。此事若做不好,今日我们一走,明日就可能再生叛乱。”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兵掀帘而入,单膝跪地:“将军,邺城急报!”
曹操接过军报,迅速展开。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渐渐锁紧。
史涣见状,小心问道:“将军,何事?”
“袁绍。”曹操吐出两个字,将竹简递给史涣,“他离开洛阳后,并未回汝南老家,而是北上去了幽州,现被幽州牧刘虞奉为上宾。刘虞还表奏朝廷,请封袁绍为幽州别驾。”
史涣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培植外援?”
“不止。”曹操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坤舆图前,手指从洛阳移到幽州,“袁氏门生故吏遍天下,冀州新定,人心未附。若袁绍在幽州振臂一呼,那些暗藏怨恨的豪强余孽……”
他没有说下去,但帐中众将都已明白。
乐进抱拳道:“将军,不若我们趁势北上,以追剿张氏余孽为名,兵临幽州边境,给那袁本初一个警告!”
“不可。”曹操摇头,“朝廷新定,新政方行,此时擅启边衅,只会给反对新政之人以口实。况且刘虞素有贤名,在幽州深得民心,无故伐之,必失道义。”
他转身,目光锐利:“但我们也不能坐视。史涣,你立刻去办三件事。”
“将军吩咐!”
“第一,将今日分田大会的详情,写成奏报,加急送往洛阳。要着重描述百姓如何感激涕零、如何高呼天子万岁——让朝中那些还在反对度田的人看看,民心究竟在谁一边。”
“第二,以我的名义写信给刘虞。措辞要恭敬,恭贺他得袁绍这等英才辅佐,但也要提醒他,袁绍乃朝廷敕封的西园校尉,无故滞留外州,恐惹非议。”
“第三,”曹操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从今日起,冀州各郡县要加强巡查,对与袁氏有旧、对新政不满的豪强,重点监视。凡有异动,立即上报——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帐中气氛陡然肃杀。
史涣凛然应诺,转身出帐安排。乐进等人也各自领命而去。
大帐内只剩下曹操一人。他重新坐回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在案面上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帐外的欢呼声、哭声、议论声隐约传来,那是正在领田契、喝热粥的百姓。他们以为,烧了旧契,领了新券,苦难就结束了。
曹操嘴角浮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不,这仅仅是个开始。
张氏倒了,还有更多豪强在暗处窥视;袁绍去了幽州,意味着士族门阀的反扑正在酝酿新的形式;就连那些今日跪地感激的百姓,一旦田地被触动、利益受损,也可能瞬间变成另一副面孔……
但这一切,他早有预料。
曹操展开一卷空白竹简,提笔蘸墨,开始书写给皇帝的密奏。笔锋在简上游走,字字力透简背:
【臣操顿首:冀州度田已开其端,民心初附。然豪强余孽未靖,门阀暗流涌动。臣观袁绍北走幽州,恐非避祸,实为蓄势。新政之成败,不在田亩几何,而在人心向背能持几时……】
写到这里,他停笔,望向帐外。
夕阳西下,天边燃起绚烂的晚霞,将整个分田大会的场地染成一片血红。百姓们逐渐散去,每个人手里都紧紧攥着那片决定命运的薄薄木券。他们走向临时搭建的窝棚,走向未知的明天。
而在更远的北方,幽州的群山之后,更大的风暴正在聚集。
曹操收回目光,在竹简末端补上一句:
【臣当厉兵秣马,静观其变。然暴风雨前,最是宁静。陛下宜早绸缪。】
他放下笔,吹干墨迹,将竹简卷起,用火漆密封。
帐外,最后一缕天光没入地平线。黑夜降临,但原野上那些新立的田界木桩,却像一柄柄利剑,刺向沉沉暮色。
分田大会结束了。
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